唐明折返时,晨露未干,沾湿青袍下摆,步履沉缓如负千斤。其面色较之檐角凝霜更显煞白,攥着袖摆的指节泛出青灰,喉结在颈间几番起落,似有炽铁堵于喉间,连吐字都带着滞涩的灼痛。
他未敢抬眼望林晚晴,目光只胶着于地面青砖缝里的枯草。
那草芽初萌便被行人踏得蔫软,恰如他藏于心底的秘密,脆弱得经不得半分日光。
“唐师弟,你……可见到苏师兄了?”
林晚晴语声微颤,指尖下意识掐入袖口云锦,那细腻织物竟硌得指尖生疼。心口处不祥之感如藤蔓滋长,缠得呼吸都滞涩起来。
三年来思念的钝痛仍在骨血里隐隐作痛,若此番再闻噩耗,她怕那点支撑的气力,会尽数碎作齑粉。
唐明终是未将话说透,只垂首转身,脚步踉跄着往城主府方向去。靴底蹭过青石板,发出细碎声响,似在低诉难言之隐。
林晚晴紧随其后,裙角扫过路边碎石,带起几粒飞尘,她却浑然不觉。耳畔似有故人温言萦绕,恍惚间仍是他临行时那句“晚晴,等我回来”。
俄而转过街角,喧闹声如潮水涌来,撞得人耳膜发颤。
主道上人群密不透风,却似被无形之力牵引,生生让出一条直通路来。
最前头,红袍男子骑纯白骏马,马鬃梳理齐整,缀铃马鞍随蹄声轻晃,清脆声响入耳,然阳光落于他侧脸,竟无半分暖意,只透着几分僵硬,宛若精致无魂的木偶。
其后,十六名壮汉抬鎏金红轿,轿身嵌细碎珍珠,日光下泛着温润光泽。
轿帘绣鸳鸯戏水,针脚细密得能辨羽毛纹路,银铃随轿身起伏轻响,轿杆裹三层红绸,稳稳托于壮汉肩头,晃得人眼晕。
这般阵仗,实是小城百年难见的盛景。
路边卖糖人老汉忘了转动竹签,熔得金黄的糖稀顺着签子滴落,在青石板上凝成细小的糖珠;挑菜农妇踮脚张望,筐中青菜被挤得发蔫,亦浑然不顾;墙头孩童忘了喧闹,糖葫芦坠地沾尘,兀自瞪大眼睛望着——众人皆窃窃私语,说这是城中十几户富商凑钱办的婚礼,新郎是位大人物,连城主都要亲来观礼,只为攀附。
城主府周遭摆满酒席,红漆方桌挨挨挤挤,从府门铺至街尾,竟有上万桌。
热气裹着红烧肉的油香、桂花酒的甜香飘出数里,街角乞丐捧着粗瓷碗,眼巴巴候着酒楼伙计分肉羹与白面馒头。
那馒头蒸得雪白,掰开可见细密气孔,肉羹里肉块饱满,引得路人驻足,喧闹声几乎要掀翻头顶云霭。
林晚晴立在人群外,指尖冰凉如浸寒潭。望着城主府朱红大门,门上铜环擦得锃亮,映出她苍白面容,瞳孔骤缩,震惊如电流窜遍四肢,指尖无意识攥紧了唐明的衣袖,指节泛白,连呼吸都带着颤意。眼底翻涌着探究,想勘破这场热闹背后的隐秘,更有愠怒如星火在胸腔里暗燃,烧得鼻尖泛红。
顺着人群目光望去,石阶上那抹红影,让她呼吸蓦地一窒。
苏乐身着正红婚服,手中牵着红绸,绸带另一端系在盖红盖头的女子腕上。
那女子身姿窈窕,盖头边缘珍珠随动作轻晃,林晚晴却无暇顾及,目光只牢牢锁着苏乐。
他在司仪高声引导下步步走下石阶,眼皮未抬半分,周遭喧闹、眼前红绸,于他仿佛皆是身外之物。
“不可能……”她语声发颤,字句似从齿缝里挤出来,“这绝不是真的。”
起初她还自欺,只当是容貌相似的公子,可当那男子侧过脸,所有自欺欺人瞬间碎作齑粉,如被狂风卷过的花瓣,连残影都未曾留下。
剧痛骤然攥住心脏,似有无形之手狠狠揉捏,疼得她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额角冷汗顺着脸颊滑落,砸在衣襟上晕开湿痕,素白裙角也沾了几分水汽。
她须得问个明白,苏乐为何在此,为何要娶旁人,这场荒唐婚礼,绝不能继续!
林晚晴足尖点地,周身泛起淡淡白光,如晨雾笼身。抬手轻挥,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仙力,似春风拂过麦浪,将前方人群轻轻推开。
众人只觉肩上一轻,便不由自主往两侧退开,让出一条通路,手中吃食竟未曾掉落半分。
她眼中只剩苏乐,步履疾如清风,裙角在空中划出浅弧,带仙韵的风拂过路边花枝,花瓣簌簌落下,沾在发梢,宛若撒了把碎雪。
门口护卫先是失神,见她素衣白裙,眉眼间虽染焦急,却美得如从画中走出的仙子,阳光落于发梢,泛着淡淡金光,连蹙眉的模样都似精心勾勒,让人不忍移目。
转瞬,护卫回过神来,木棍“哐当”架在身前,神色警惕如遇猎物的孤狼。他们是城主府护卫,见过不少权贵,却从未遇过这般气质的女子,然职责在身,不容分心。
“姑娘止步!再往前,休怪我等无礼!”领头护卫沉声喝止,手按腰间佩刀,指节泛白。
他察觉女子周身隐有灵力流转,心头莫名发慌,却不敢退。
今日婚礼乃城主看重,若出差错,他们个个难辞其咎。其余护卫亦绷紧神经,紧攥木棍,目光死死锁住林晚晴。
林晚晴语声冷如寒冰,无半分温度:“让开。”
话音落时,她目光骤然一凛。那双原本含着悲痛的眼眸,此刻似淬冰的利刃,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眨眼间,架着木棍的护卫齐刷刷倒地,四肢如被无形绳索捆缚,动弹不得,只能在地上挣扎,嘶喊着:“有人闹婚!速去通报!”
喊声如惊雷炸响,喧闹街道瞬间静了几分,众人皆踮脚望向城主府门口,好奇这敢在盛大婚礼上闹场的女子,究竟是何来历。维持秩序的衙役闻声赶来,身着青衫,手持水火棍,跑得满头大汗。
刚看清林晚晴身影,便见她周身白光一闪,如清风般飘入城主府,速度快得只剩残影,连门口石狮子嘴里的石球都被风带得轻晃了晃。
“是刺客!快传信!随我入府护城主!”衙役头领嘶吼着,声音都变了调。
他拔腿往府内冲,心头只剩一念:这般身手,定是来行刺城主的!今日宾客多有权贵,若城主有失,他们整个衙役班都难脱罪责。
此时城主府大厅,早已被红绸装点得一片喜庆。
红绸从梁上垂落地面,如淌了一地胭脂,随风轻晃,映得满厅皆是暖红。
正中悬着金线绣就的“囍”字,边缘缀着细小结实的流苏,随气流轻轻摇摆。
烛光透过红灯笼,将满厅宾客的脸庞映得泛红,杯盏相碰的脆响与低语交织,却衬得堂中新人身影愈发静穆。
宾客坐得满满当当,有穿华丽锦袍的富商,手把玩着玉扳指,谈笑间皆是商事;有着官服的官员,与身旁人低声谈及朝堂轶事,目光时不时扫向主位上的城主;亦有附近城镇的权贵,个个衣着光鲜,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意,欲借这场婚礼攀附人脉。
司仪立在堂中,身着红衫,手持礼单,扯着嗓子喊:“吉时到——新人行交杯礼!”
声音洪亮,穿透满厅喧闹,传入每个人耳中。宾客顿时静了下来,目光尽数汇聚在堂中新人身上,静待这场盛婚的重头戏。
杜霓裳轻轻握着苏乐的手腕,指尖带着一丝冰凉的力道,虽不重,却透着不容抗拒的掌控。她能察觉苏乐手腕的僵硬,却毫不在意,只缓缓抬手,引着他举起酒盅。
那酒盅乃白玉所制,描着金线花纹,盛着琥珀色酒液,在烛光下泛着温润光泽。
两只酒盅在半空缓缓靠近,眼看手臂便要交叠,完成这至关重要的礼仪,忽有两缕淡蓝流光从门口疾射而来,快如闪电。
“当啷——”
两声脆响,酒盅瞬间被击落,摔在青石板上,碎作数片。琥珀色酒液洒在红地毯上,如开出两朵深褐色的花,余韵酒香淡淡散开。
满厅喧闹戛然而止,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林晚晴立在那里,素白衣裙在一片暖红中格外扎眼,宛若盛开在烈火中的雪莲。她眼眶红得似浸了血,脸上是掩不住的悲痛,泪珠在睫上打转,却强忍着未落下,目光死死锁着堂中的苏乐,仿佛要以目光将他从那片刺目的红色中剥离出来。
“是你吗?”
她语声微颤,却似带着穿透力的琴弦,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望着苏乐的眼神,宛若溺水之人望着唯一的浮木,周遭宾客、喧闹声响、地上碎瓷,皆成了模糊的虚影,她的世界里,只剩那抹红袍身影。
寂静未持续太久,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在大厅蔓延:
- “这是怎生回事?莫不是新郎的旧识?瞧这模样,真是个美人胚子。”
- “定然是了!看她哭得这般伤心,怕是被负了,可怜得很。”
- “我瞧那新郎官神色不对,脸僵得像块木头,眼神空洞,莫不是被人逼迫?”
- “休要胡言!没见新娘这边气派不凡?连城主都要给面子,许是这姑娘想攀高枝不成,故意来闹场。”
- “不管如何,搅扰人家婚礼总不妥当,纵是生得再美,这般行事也失了分寸。”
这些话语如细针,密密麻麻扎在林晚晴心上,每一句都让她心口的疼意更甚。可她半点未曾听进,那些议论在耳边,宛若嗡嗡作响的蚊蚋,扰人清净,却伤不了根本。
她提起裙摆,一步步走入大厅,红地毯蹭过裙角,带着几分暖意,脚下却似踩在寒冰上,冰凉刺骨。离苏乐越来越近,只剩十余步时,她终是忍不住开口,语声带着颤意:“师兄,你为何在此?何以不回宗门?”
话未说完,便要再往前,想抓住他的手,问清这一切究竟是何缘由。
就在此时,一股冰冷的威压骤然袭来。那威压如寒冬冰锥,带着浓重的警告意味,瞬间将她裹住。林晚晴未曾防备,被这股力量推着倒退十余步,也正是这一滞,让她发热的头脑骤然清醒。
她抬眸,眼中悲痛渐褪,取而代之的是十足的警惕,目光如利刃般扫过那盖着红盖头的女子,语声凝重:“阁下是何人?”
她能清晰察觉眼前女子身上的灵气波动,修为竟与自己不相上下。
这股仙力带着淡淡的寒意,与她周身温润灵力截然不同,宛若冰与火的对峙。再看苏乐,他眼神空洞如枯井,无论她如何呼唤、如何凝望,都未有半分反应,连眼皮都未曾动一下,仿佛灵魂已被抽离,只剩一具空壳。
林晚晴心尖猛地一揪,疼得指尖都在轻颤,语声添了几分急切:“你对他做了什么?”
她周身白光愈盛,带着几分怒意,连周遭空气都似凝固了几分。厅中宾客察觉不对劲,纷纷往后退避,脸上露出惊慌之色,这才恍然,这闹场女子竟是位修仙者。
杜霓裳缓缓转身,红盖头下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讥讽。她轻轻拍了拍苏乐的手,示意他立在原地,而后一步步走向林晚晴,每走一步,身上的威压便重一分,似要将她生生压垮。
她语声柔柔弱弱,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姑娘,饭可乱吃,话不可乱讲。苏郎是我明媒正娶的夫君,我对他如何,与姑娘何干?”
“明媒正娶?”林晚晴冷笑一声,“他乃玄清宗弟子,与我自幼相识,怎会突然成了你的夫君?定是你用了邪术,控他心神!”
她说着,便要抬手施法,欲解开苏乐身上的束缚。杜霓裳却早有防备,抬手一挥,一股黑气悄然掠过,打断了她的施法。
“邪术?”杜霓裳轻笑,语声里满是不屑,“姑娘此言差矣。我与苏郎情投意合,这场婚礼,满城之人皆是见证,何来邪术控人之说?”
她顿了顿,又道:“倒是姑娘,不分青红皂白便来搅扰,坏我与苏郎的婚礼,传扬出去,怕是要损了玄清宗的清誉。”
林晚晴气得浑身轻颤,望着苏乐空洞的眼眸,心口如被刀割般疼。她自然不信苏乐会娶旁人,更惊觉此女身上气息诡异,绝非善类。只是她这一番动作,早已惊到在座宾客,大厅顿时乱作一团,众人纷纷往外涌去。
林晚晴目光坚定地望着杜霓裳,语声虽轻,却带着决绝:“无论你用了何种手段,今日我必问出真相。”
杜霓裳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芒:“既如此不识趣,那我便只好成全姑娘了。”
话音落时,她周身泛起淡淡黑气,那黑气带着诡异的阴寒气息,与先前的仙力截然不同,让整个大厅的温度都骤然降了下来,烛火在黑气中微微摇曳,映得满厅影子忽明忽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