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清宗静心堂内,案头紫铜香炉燃着陈年檀香,袅袅烟气如游丝般缠上梁间悬着的素色太极图,图上墨线因年月久远微微泛着暗黄,在斜透雕花窗棂的日光里织成层朦胧的纱。
堂内静极,只闻香雾轻散、呼吸微促之声,连案边悬着的铜铃都纹丝不动。
唐明盘膝坐于云纹软垫,脸色白如洇水宣纸,呼吸浅促而滞涩,唯眉心那点淡黑印记格外扎眼。它随呼吸微微起伏,似有生命般在皮下蠕蠕而动,偶尔渗出道道阴冷气息,让周遭空气都泛起丝凉意,连炉中檀香都似被冻得放缓了飘散,案边几盏清茶表面竟凝了层薄霜。
赵长老枯瘦如竹的手指悬于唐明头顶三寸,指节突出如老竹结节,指尖凝着团莹白灵光,光芒柔和却不失锐利,目光如炬锁死那枚印记,声音沉得似压了块千年青石:“此乃‘锁魂印’,以施术者本源灵力为引,如蛛网般牵连着唐明心脉。强行剥离必伤及根本,轻则修为尽废,重则性命难保。”
林长老立在侧旁,青色道袍上绣着暗纹云鹤,下摆垂落如流水,指尖捻着三枚刻满朱砂符文的羊脂玉针,针尾还系着极细的红丝。
闻言缓缓颔首,目光扫过唐明苍白的面容:“需先以‘清灵术’护他周身经脉,再用‘引气诀’抽丝剥茧般慢慢剥离。你我气息需同调共振,半分急躁不得。”
话音未落,他手腕轻抖如蝶穿花,三枚玉针如流光般刺入唐明百会、膻中、涌泉三穴。
莹白灵光顺针尾丝丝渗入肌理,在唐明周身织成层淡青护罩,将那股阴冷气息暂时隔在外头。赵长老随即掌心贴向唐明眉心,指尖灵力化作银丝般的细流,小心翼翼裹住那枚黑印,生怕稍一用力便伤了唐明心脉。
堂内檀香愈发滞缓,两人额角渐渐渗出细密汗珠,顺着沟壑纵横的皱纹滑落,滴在身前蒲团上,晕开点点湿痕。
半个时辰后,那枚黑印终于化作缕青烟,被赵长老指尖灵光一散,消融在香雾里。
唐明苍白脸上缓缓泛起血色,睫毛颤了颤,如受惊蝶翼轻抖数下,缓缓睁开眼,眸中先是茫然,随即渐渐清明。
与此同时,林明生修炼居所的气氛却透着股凝重。
“外界争得头破血流的秘境,竟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林明生坐于主位,月白青衫广袖垂落案边,衣料上绣着暗纹松竹,手中紫砂茶盏微微晃动,碧色茶汤漾起细微波纹,那是后山云雾茶特有的清透。他浓眉紧锁如拧绳,眼底满是不可思议,“那真正的宝藏,便是你口中那半卷邪功?”
苏乐抬眼迎上师父探究的目光,喉结轻轻滚动,垂眸避开师父过于锐利的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衣袖,声音压得低沉:“回禀师父,那妖女所图正是这半卷功法。此术阴毒异常,需以吞噬修行者本源灵力为引方能精进,依附修炼者越多,施术者功力便越强横。”
他刻意隐去功法全名,只含糊称其为邪术,那需双人同修的隐秘,实在难以启齿。
林明生闻言重重拍了下桌案,茶盏震得嗡嗡作响,茶水泼溅出大半:“竟有如此邪异的功法!难怪那妖女行事这般狠辣决绝!”
两人一问一答间,窗外日头已西斜,金红色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将堂内人影拉得老长,落在青砖地上如幅流动的剪影画。
苏乐告退时,林明生忽然叫住他,语气比先前温和数分,目光中带着几分了然:“你那处故居,这些时日多亏晚晴照料。听闻你的死讯,她更是茶饭不思,夜里常对着你的旧物落泪,消瘦许多,你该去好好陪陪她。”
这话如温石落心,苏乐脚步猛地顿在门槛边,指尖瞬间攥得发白,指节泛出青灰,心口像是被温石硌着,泛着说不清的酸麻,喉间竟有些发涩。
他与林晚晴的相遇本是场美丽的误会,其后多是借她接近林明生,始终藏着秘密。
若能一直瞒下去,或许便能用一生谎言守着这份感情。
可经了与杜霓裳的纠葛,他又该如何面对这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女子?
晚风吹过庭院那株百年梧桐,巴掌大的叶子簌簌作响,带着暮春特有的微凉湿气。
苏乐沿着熟悉的青石板小径走向故居,小径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缝隙里还长着几株细碎的青苔,路边兰草开着细碎白花,香气清淡如雾,一如他离开时的模样。
远远望去,那座小院爬满翠绿的爬山虎,木门虚掩着,门环上还挂着半串风干的茱萸,透着几分岁月静好的安宁。
他轻轻推门,“吱呀”一声轻响划破寂静,屋内景象让他鼻尖猛地一酸。
书案上端砚、湖笔、徽墨、宣纸齐齐整整,砚中墨汁尚泛着新鲜光泽,笔尖还沾着几点墨痕,显是刚磨过不久;窗边青瓷瓶里斜插着几枝粉嫩桃花,足有七八朵,开得正盛,花瓣沾着晶莹露珠,像是清晨刚从枝头摘下;床榻锦被叠得方正,上面还绣着并蒂莲纹样,连他先前随意丢在枕边的《道德经》,都被细心放在书案中央,书页间还夹着枚风干的枫叶。
那是去年深秋,林晚晴陪他在落霞山涧散步时,踩着满地红叶捡给他的,说那枫叶“红得似你练剑时周身流转的灵气,热烈又干净”。
空气中没有一丝灰尘,只萦绕着缕缕兰花香,那是林晚晴独有的味道,她总爱用清晨带露的兰草汁熏衣,说这香气“清淡不扰人,像山间的风,能让人静下心来”。
苏乐抬手抚过梨花木书案,指尖触到微凉木质,仿佛能感受到她擦拭时的温柔力道。
他能想象,这些日子里,她每日清晨踏露打扫庭院,将落叶扫成整齐的小堆;正午坐于窗边,就着日光整理他散乱的书籍,连页脚卷起的边角都细心抚平;傍晚换上新鲜花草,就那样坐在院中青石凳上,望着路口盼他推门而入。
可他……苏乐靠在门框上,目光落在那枝桃花上,喉结哽咽着发不出声音,眼眶竟也泛起了热意。他欠她的,实在太多。
思虑良久,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酸涩,转身朝着林明生居住的秀丽大院走去,那里,也是林晚晴的住处。
大院外种着片半亩见方的茂密竹林,竹竿挺拔修长,竹叶青翠欲滴,风穿竹叶缝隙,发出“沙沙”轻响,像是少女在低声絮语,温柔又缠绵。
苏乐刚到院门口,就听见屋内传来林晚晴焦急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刚用丝帕擦过眼泪:“张师妹,你再去问问好不好?我……我真的快急死了。”
“师姐莫慌,师父神通广大,定会将苏师兄平安救回来的,你可别累坏了身子。”另一个温柔女声柔声安慰,那是入门不久的张师妹,性子最是温和体贴。
苏乐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钝痛传来,原来他们还不知自己已回来。
他轻轻敲了敲虚掩的屋门,指尖叩门的力道极轻,三声轻响节奏舒缓,声音放得极柔,像是怕惊飞了屋中的蝴蝶:“这位师妹,辛苦你了,林师妹交给我照顾吧。”
屋内声音骤然停住,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连窗外的竹影都似凝固了。
下一秒,屋门被猛地拉开,林晚晴站在门内。一身淡粉色襦裙,裙摆绣着细碎的桃花纹样,墨发松松挽个随云髻,只插着一支素银簪子,几缕碎发垂在颊边,沾着未干泪痕。
她眼眶红肿如熟透的蜜桃,脸上还留着两道浅浅的泪痕,像是刚被春风拂过的水痕,可看清门口人影时,眼底瞬间迸发出璀璨的光,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星辰,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细碎哽咽声,眼泪反倒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得更凶,连肩膀都开始微微颤抖。
张师妹识趣地退出去,顺手轻轻关上门,门轴发出“咿呀”一声轻响,将外界喧嚣隔绝在外。屋内只剩他们两人,空气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窗外竹影透过窗棂洒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随风轻轻晃动,如跳动的绿衣精灵。
苏乐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因激动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眼底毫不掩饰的欢喜与担忧,心口像是灌满了温水,又酸又软,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上前一步,小心翼翼握住她微凉的手,指腹触到她掌心因绣花留下的薄茧,那是她每日为他绣香囊留下的痕迹。
“晚晴,我回来了,让你担心许久。”声音沙哑得像是蒙了层细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每个字都似从心底挤出来,沉甸甸的。
林晚晴指尖微微颤抖着抚上他的脸颊,从眉骨滑到下颌,像是在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眼泪落得更凶,砸在他的手背上,带着温热的触感:“你……身上可有伤?这三年,你究竟去了何处?我一直不信你会出事,每日都在想你,夜里总睡不安稳,常常梦到你回来,一睁眼却只有空荡荡的房间。”
苏乐握她的手更紧些,指腹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看着她眼底清晰倒映的自己,心中愧疚与自责如潮水翻涌,几乎要将他淹没。
窗外竹风还在吹,兰香与竹香交织在一起,温柔得让人鼻尖发酸。
金红色的夕阳余晖透过窗棂,将两人交握的手镀上一层暖金,连发丝都泛着柔和的光泽,他们的影子紧紧依偎在青砖地上,轮廓模糊在一起,像一幅被岁月定格的水墨丹青,再也没有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