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乐指尖攥得发白，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痕，喉结在颈间滚了两滚，终究还是把那句裹着残酷真相的话咽了回去。
话到唇边时的灼热感还没散，他望着眼前脸色仍带几分苍白的林晚晴，喉间涩意如浸了苦茶。
那些藏在心底的秘密，像灶膛里烧红的烙铁，连指尖都不敢往那处碰，更别提坦白说与人听。
阶前兰草叶片上还沾着清晨未干的露珠，影子在青砖上晃了晃，倒添了几分静中的滞涩。
一想到隐瞒的过往里，藏着能让她眼眶泛红、心口发疼的真相，愧疚便像檐角滴下的雨水，顺着青瓦边缘，一滴滴漫上来，压得胸口发闷。
他并非铁石心肠，先前在心里转了百遍的安慰话，什么“不过是场误会”“皆是身不由己”，此刻对着她清亮如溪的眼睛，再骗不过自己。
“其实那日我在北原……”苏乐伸手想拉林晚晴的手腕，指腹刚触到她微凉的袖口，自己指尖先像被露水洗过似的颤了颤。指尖的薄茧蹭过她袖口绣着的兰花纹样，那纹样是她从前最爱绣的，针脚细密如蛛网，此刻蹭过指尖，熟悉又陌生。他只敢用指腹轻轻搭着她袖口边缘，不敢多挨一分，仿佛多碰一下，都是对她三年日夜翘首等待的辜负。
引着她在院中的红漆木凳上坐下，凳面还留着半片晒干的兰花瓣，花瓣边缘泛着浅黄，带着几分干枯的温柔，像是被时光轻轻揉过，是她先前打扫时落下的。
苏乐刻意放缓了语速，把林明生当初说的话细细润色，避开与“妖女”大婚、被囚的不堪过往，只捡些与人打斗时刀剑相击的铿锵凶险、后来秘境崩塌时山石滚落的漫天烟尘、偶得些前尘旧事时的恍惚迷茫来讲。
林晚晴听得睫毛颤得厉害，像檐下被风拂动的蝶翼，连鬓边碎发都跟着轻轻晃。
她握着苏乐衣袖的手指越收越紧，指节泛白，衣料被攥出几道深痕，松开来时还带着指腹的温意。眼尾不自觉泛红，连鼻尖都微微泛酸，连呼吸都放得轻了些，生怕打断了这来之不易的重逢絮语。
“师兄，你竟……竟遭了这么多险事？”她声音里裹着后怕，尾音微微发颤，眼眶像浸了水的琉璃，渐渐染了层红意，“还好你平安回来了，还好……你还在我身边。”
若不是苏乐此刻就坐在身侧，指尖还能触到他衣袖的温意，温热的气息偶尔拂过耳畔，她真要以为这重逢是场稍纵即逝的梦，伸手一碰便会碎。
苏乐看着她眼底毫不掩饰的关切，心像被指尖轻轻捏了下，泛着细密的疼。
他抬手想拂开她颊边的碎发，手到半空又收回，指尖还带着囚室石壁的糙意，那糙意是三年来日日摩挲留下的，此刻竟不敢碰她细嫩的脸颊。只低声安慰：“都过去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林晚晴先前被担忧冲昏的理智，渐渐随着檐角的风回笼。
她垂眸静了片刻，指尖无意识捻着衣摆上的绣线，那是她亲手绣的缠枝莲，针脚细密如鱼鳞，当年还笑着问他好不好看，他那时只说绣得极好，却没告诉她，自己悄悄把相似的纹样绣在了贴身的荷包上。
再抬眼时，眼底的柔弱已褪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几分锐利。
那是她认准了人，便绝不会放手的模样。
她身子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语气陡然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坚定：“过去的险事暂且不提。”话锋一转，她目光紧紧锁着苏乐的眼睛，连他睫毛轻颤的弧度都不肯放过，“那你与妖女大婚的事情，又是怎样？”
院中的风忽然歇了，槐树叶凝在半空似的不再沙沙响，檐角铜铃也敛了声息，连阶前兰草都不晃了。
久别重逢的欢喜像被一勺冷水浇透，肃穆又紧绷的氛围，瞬间裹住了两人。
空气里只剩下彼此微促的呼吸声，沉得能压弯窗棂上的竹影，竹影斜斜落在青砖上，连晃动都慢了几分。
林晚晴眼底满是对真相的探究，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失衡。
她夜思日想三年，无数个漫漫长夜，点着孤灯绣着他的名字，哪怕在梦里见一面也好，可乍闻消息时，却是他与别的女子拜堂的场景。
纵是心里找了百十条理由，清楚定有隐情，可没听到苏乐亲口说，那一幕便总在眼前晃，像蒙了层雾的画，雾里是红烛高燃的场景，刺得她眼睛发疼，怎么也擦不掉。
“我……”苏乐被问得一怔，张了张嘴，喉间像堵了团温絮，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忽然明白，林晚晴要的从不是“为何成亲”的答案，而是一句能安下心的承诺。可这样的承诺，他此刻怎么也说不出口。
与其继续瞒着，让愧疚越积越深，不如……苏乐心中那道关隘忽然松了些。
他抬眼看向林晚晴，眼神异常坚定，再无半分犹豫：“师妹，现下有些事情，我还不能说清。等你身子养好了，气色好些了，我想和你认真聊一聊。”
他声音不高，却像落在青石板上的雨滴，每一个字都清晰又沉重：“到时候，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半分也不瞒你。”说这话时，他眼中似有微光。
那微光里藏着愧疚与坚定，他知道，以林晚晴的聪慧，怎会毫无察觉？
林晚晴听到这话，心像是被指尖轻轻戳了下，猛地一颤。先前那股势在必得的强势瞬间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慌乱，连指尖都浸了凉意，像触到了晨露未干的兰叶，那凉意顺着指尖漫到心口。
她原以为苏乐会找借口推脱，或是编个圆满的谎言糊弄过去，可他竟说要“认真聊一聊”，这坦诚倒让她慌了神。
这四个字像块小石子，沉进她心里，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忽然开始退却，甚至怕听到那所谓的“所有事情”，怕那些话一出口，她和他之间那层温柔的薄纱便会被戳破，再也回不到从前青梅竹马的模样。
可话已说出口，像泼在地上的水，渗进青砖缝里，哪里还收得回来？
她强装镇定，只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些：“师兄，要是没别的事，我……我就先休息了。”
脸上藏不住的不安，连耳尖都泛了红，指尖攥着衣摆，连呼吸都有些发乱，起身时手忙脚乱扶着凳沿，指腹蹭过那片干枯的兰花瓣，不等苏乐回应，便伸手轻轻推着他的胳膊往门外走。
指尖只敢隔着衣袖碰他的胳膊，像怕沾了什么似的，碰一下便缩一下：“师兄慢走，我身子还有些乏，就不送你了。下次来……下次来记得带些后山的野山楂，去年你摘的最甜，那时你还说要留些晒成果干，结果全被我偷吃了。”声音里带着刻意装出的轻快，可尾音的颤抖，还是像断了线的蛛丝，漏了出来。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紧紧关上，门闩“咔嗒”落下，像是把所有的勇气都关在了门内。
林晚晴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门板上还留着苏乐方才扶过的温度，那温度顺着门板传到后背，却暖不了心口的凉，她缓缓蹲下身，双手抱住膝盖，将脸埋在膝头。
方才还迫切想追问的念头，此刻全变成了沉重的担忧，像压了块湿棉絮在心口。
那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恐慌感，像院角的藤蔓，一圈圈缠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门外，苏乐下意识想抬手敲门，指尖悬在门板上，离木纹不过半寸，却又猛地收回。
他仿佛能透过这层木门，看到那个蹲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的师妹。
“师妹，过几日我再来看你。”他对着门板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心疼与愧疚，“后山的野山楂，到时候给你摘新鲜的来。”
苏乐转身离开，沿着熟悉的石板路往回走。
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踩上去凉丝丝的，顺着鞋底往上渗，连带着心口都泛起些凉意。
这是他离开三年后，第一次认真打量这里的景致，院角的老槐树比三年前粗了一圈，树皮上还留着他当年刻的小记号，是个歪歪扭扭的“乐”字，旁边还有个小小的“晚”字，是两人当年偷偷刻下的，如今被青苔遮了大半，只剩模糊的轮廓；墙根下的野草依旧疯长，开着零星的小黄花，和从前一模一样；不远处的凉亭还是老样子，柱子上的木纹，他闭着眼都能摸出形状，当年两人刻下的身高线还隐约可见，她总爱踮着脚比他高一点。
可他的心境，早已不同。每见一处熟悉的景致，便觉物是人非。
当年一起在槐树下下棋，她总爱偷换他的黑棋，每次被发现了就笑着求饶，还把自己的蜜饯塞给他；在凉亭里背书，她困了便靠在他肩头打盹，发丝蹭过他的脖颈，痒得他心口发软的时光，像被风卷走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远了，再也捡不回来了。
人真是复杂的物事。三年的囚禁生涯，让他看清了许多。
有些错，像石板缝里的青苔，不及时清理便会蔓延开来，缠上青砖，蚀了初心，趁还没酿成无法挽回的局面，总要及时弥补。
他再也骗不过自己，更不想让林晚晴将来想起今日，只剩悔恨与怨怼。晚风拂过竹梢，竹梢轻响，带着兰草的清香，混着槐树叶的气息，漫过整个庭院，苏乐脚步虽缓，心意却愈发笃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