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乐推开居所木门时，暮色已漫过檐角，将庭院青砖染作淡金。
阶前几株秋菊尚有余韵，花瓣上沾着晚风带来的细尘，檐下铜铃被风拂动，碎响落满青石板，像撒了把揉碎的月光，又似谁在低声絮语。
他反手扣上门闩，吱呀一声，便将外界喧嚣隔在门外。转身踏过砖缝间生着的细草，草叶尖的露水沾湿了鞋边，心口那股滞涩感又漫上来，如浸了冷雨的棉絮，沉沉坠着，连呼吸都带着几分不畅。
唯有静坐修行，引灵力涤荡心神，方能寻得片刻清明。
入内室盘膝坐下，指尖捏诀，灵力循着经脉缓缓流转，所过之处经脉微痒，似有细流润过干涸河床。
烛火跳了两跳，映得壁上剑影忽明忽暗，剑穗垂落的影子在墙面上轻轻晃荡。
待意识沉入冥想刹那，识海忽如潮水翻涌，过往画面碎玉般铺开，杜霓裳最后那抹带着嘲讽的笑格外清晰。
“终究是过不了自己这关啊……”喉间泛起苦涩，他缓缓睁眼，烛花恰好爆出一点火星，映着眼底自嘲愈发清晰。
杜霓裳一事如枚尖刺，扎破了他从前固守的狭隘。
大道本就该容百川，纳清浊，怎会困于一隅得失，怎会因一时意气便失了分寸？
那股涩味从喉头蔓延至心口，久久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窗纸透进鱼肚白，檐角铜铃被晨风吹得轻响时，苏乐才从入定中苏醒。
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触到微凉的皮肤，指尖还残留着灵力流转的余温，暗自轻叹：既已想透，便无退缩道理。修道之人若连直面过错的勇气都无，又谈何大道可期？
他望着窗棂外渐亮的天色，眼底多了几分坚定。
而此刻的一处处，陆芊缓缓睁开双眼。周身黑色魔气尚未散尽，如游丝缠在袖口、发梢，丝丝缕缕间透着阴冷气息，眼底却燃着狂喜的光，似两簇跳动的鬼火。双手下意识攥紧，指节泛白。
短短一日，她竟将杜霓裳的魔功尽数炼化，体内魔气奔腾如江河，在经脉中呼啸而过，隐隐有趋近大成之象，连气息都比往日强横了数分。
“没想到吸收同种功法竟有这般奇效，倒是意外之喜。”她嘴角勾起一抹得意，指尖拈过悬浮的莹白记忆珠。
珠身流转着微光，在魔气笼罩下更显温润，封存着她与苏乐从相识到相交的点滴过往。
指腹反复摩挲着冰凉的珠面，眼中占有欲如藤蔓疯长，缠缠绕绕，不肯放过分毫：“苏乐，你终究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想起昨日设计除掉杜霓裳的场景，她眼底闪过一丝狠厉，旋即被更甚的兴奋取代，指尖轻弹，记忆珠便化作一道流光落入袖中：“杜霓裳已死，这世上再无人能碍我事。你且等着，莫要令我失望才好，否则，那后果可不是你能承受的。”
话语间带着几分阴狠，与她此刻娇俏的面容极不相称。
走到窗边，望着魔域上空翻滚的乌云，云层中不时有紫色电光闪过，她不屑冷哼。魔气裹着身影一闪，便如鬼魅般消失在密室中，只余下一句轻语飘散在黑风里：“迟早，这天地要换我们魔道做主，那些所谓的正道修士，都该匍匐在我脚下。”
三日后清晨，苏乐换了身干净青衫，领口袖口打理得一丝不苟。走到林晚晴居所外时，脚步忽顿。
院内传来轻缓剑风，叮叮当当，是剑穗扫过空气的声响，间或夹杂着剑尖划破晨露的微响。
心下微定，抬手轻叩木门，指节触到微凉的木纹，门上还留着些许经年的划痕。
“进来吧。”门内传来林晚晴的声音，比往日多了几分平静，像落了层薄霜的湖面，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又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疏离。
苏乐推门而入，便见庭院中，林晚晴正握剑练招。
她身着粉红外衫，领口绣着细碎红梅，针脚细密，想来是亲手绣的，裙摆随剑势轻扬，露出纤细脚踝，脚腕上系着一根红绳。只是那红衣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眼下淡青如晕，显是这几日心绪难宁，夜夜未能安睡。
可她握剑的手却稳得很，指腹覆在剑柄的缠绳上，那是她日日摩挲磨出的熟悉触感。
剑尖划过空气带起轻响，每一式都精准有力，招式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眼底闪着倔强的光，像是要用剑招驱散心中阴霾，将那些纷乱思绪、那些难言的委屈尽数斩碎在剑下。
听到脚步声，林晚晴收剑转身，动作行云流水，剑尖垂落时，银穗轻晃着扫过地面细草，带起几点草叶。她望着苏乐，神色与往常无异，只是眉梢那点惯有的悦色淡了些，如被晨雾蒙住的花，微微颔首：“苏师兄。”
“师妹。”苏乐走上前，目光落在她苍白的唇上，那唇色比往日淡了许多，喉结动了动，缓声道，“今日天朗气清，后山枫叶该红透了，想邀你去走走，顺便……论些修行上的事，有些心法诀窍，我总觉得你能解得更透彻。”
林晚晴沉默片刻，指尖在剑鞘上轻轻划过，那是她思考时的习惯，随即抬手将剑收入剑鞘，剑穗在腰间轻晃成弧。
“好。”她应道，声音轻得像被风一吹就散，却还是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邀约。
两人沿着后山小道缓步前行。秋叶在风里打着旋落下，红的、黄的，铺了一地，脚下落叶被踩得“沙沙”响，与远处泉声相和，倒也生出几分雅致。一路无言，只闻草木气息漫在鼻间，混杂着泥土的湿润与枫叶的清香，气氛虽静，却不算尴尬。
“师兄伤势……可大好了？”终是林晚晴先打破沉默，目光落在前方蜿蜒的石板路，路面上生着薄薄一层青苔，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角，那里绣着一朵小小的兰花。
“上次那事，你为了护我，也受了不少苦，我……”话说到一半，又轻轻咽了回去。
“无碍，不过皮肉小伤，修士恢复得快。”苏乐苦笑一声，目光落在她侧脸上，阳光透过叶隙洒在她发间，映出几缕碎金，额前碎发被风吹得微动。
“师妹……睡得安稳吗？我瞧你眼下青影重了些。”
林晚晴脚步微顿，脚下踢到一片落叶，随即又继续往前走，声音轻得像风：“还好，只是偶尔心绪乱些，翻来覆去睡不着罢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寻常琐事。
可苏乐分明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微微泛白，连指尖都透着几分凉，那是她强忍情绪时的习惯，多年未改，他记得清楚。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修行，从心法运转的诀窍，到剑招拆解的细节，他说她听，偶尔她也插一两句，点出关键。
话语间带着几分疏离，却又透着熟稔，像是回到了最初相识的时候。
很快便到了后山凉亭。凉亭柱上刻着前人题的诗句，字迹已有些模糊，两人在石凳上坐下，石面微凉，秋风卷起几片枫叶，落在石桌上，添了几分萧瑟。
苏乐看着林晚晴垂着眼帘，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淡阴影，长而密，像蝶翼停驻，心下终是定了定，轻声开口：“师妹，可否与师兄过两招？许久未曾切磋，我想看看你这些时日的进益。”
林晚晴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点了点头，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好。”
两人走到凉亭旁的空地上，这里是他们往日常来过招的地方，地面还留着淡淡的灵力印记，那是无数次切磋留下的痕迹。
微风掠过，卷起两人衣摆，青衫与粉衫在风中轻扬，猎猎作响，只是心境已不复从前那般纯粹无忧。
身影一晃，两人已交上了手。拳风与掌影相击，发出轻响，转瞬便换作剑影交错，剑光在晨光中闪着冷冽的光，短短数招便分出胜负。
苏乐退后半步，气息微匀，看着林晚晴手中剑尖微颤，却依旧稳持剑身，轻声道：“师妹，你成长了许多，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林晚晴闻言，握着剑的手轻轻颤了颤，幅度不大，却逃不过苏乐的眼睛，剑尖垂落在草地上，压弯了几株细草，草叶上的露珠滚落。
她缓缓摇头，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像是要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那情绪里有委屈，有不甘，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失落。
片刻后，才勉强牵起嘴角，那笑容淡得如同薄霜覆在梅瓣上，分不清是喜是悲。
“师兄过奖了。”她声音比往常轻了些，带着刚练剑后的微哑，尾音还有几分发颤，“你不在的时日，除了修行，我无事可做。唯有握着剑时，心里才踏实些，能暂时抛开些事。不用去想那些糟心的过往，也不用去念那些回不来的时光。”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枫叶，落在她粉色衣摆上，一片红衬着粉，格外显眼。
红衣在秋风中飘着，猎猎作响，她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迎着寒风生长的红梅，虽带着几分脆弱，却有着折不弯的坚韧，一如多年前初见时那个倔强的小姑娘模样。
那时苏乐刚测出修行天赋，懵懵懂懂入了玄清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