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夜幕沉得像化不开的砚台，竹梢间挂着半轮残月，清辉透过叶隙筛下来，在满地积叶上洒下斑驳的银斑。
林晚晴瞳孔骤然缩成两点寒星，贝齿死死咬住下唇，将到了嘴边的闷哼硬生生咽回喉间，肩头微微颤抖，方才被木剑扫中的左臂还在隐隐作痛，却硬是挺直了脊背，像被风拂过的细竹，看着要折，偏又绷着股不服输的劲。
这一刻，连流转的夜风都似凝住了。
周遭唯有竹梢轻晃的残影在月光里叠着，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时间仿佛坠入无声的深渊，连竹叶飘落的声响都清晰可辨，带着秋夜特有的微凉气息。
直到一阵穿林而过的风卷动竹叶，簌簌声漫过脚边积叶，林晚晴才从怔忡中回神。
唇瓣翕动间溢出细若蚊蚋的声息，带着未散的惊悸与不甘：“让……开罢……”
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竹涛吞没，可她侧脸上绷紧的下颌线、微微泛白的唇齿，还有紧攥成拳的指尖，都昭示着这句示弱里藏着的倔强。
苏乐倒有些意外她此刻的反应，原以为会迎来一场哭闹，却见她这般硬撑着。
他并未多言，只是伸手稳稳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指尖触到她手臂时，还能感受到那未消的战栗，像刚受了惊的小兽，心里竟生出几分不忍，指尖下意识放轻了力道。
竹风依旧拂过耳畔，往日里悦耳的叶声此刻听在林晚晴耳中，却成了细碎的嘲讽。
她自幼随父习剑，五岁便敢舞着木剑劈斩枯枝，十岁已能将家传剑法练得有模有样，如今竟在一个连剑招都不甚熟练的少年手中落了下风。
一股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如潮水般涌来，漫过心口，连呼吸都带着滞涩。
她忍不住抬眸死死盯住苏乐，那双清澈的杏眼中燃着簇小小的火苗，竟似要将眼前人视作生平劲敌。
“今日之事，我定当再来讨教！”
林晚晴撂下这句话，转身便踉跄着向外走，连落在脚边的木剑都忘了拾起，粉白的裙角扫过满地竹叶，带起几片枯黄的碎叶，背影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仓促，却依旧不肯回头。
“呵。”苏乐望着她的背影忍俊不禁，俯身拾起两把木剑，指尖摩挲着剑身温润的纹理，玄木剑上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轻声失笑，“倒是个嘴硬心软的小修士。”
他提着双剑慢悠悠走向大通铺，夜色渐深，竹影在他脚边晃着，夜风裹着竹叶的清气，混着山间的湿润气息，倒比往日多了几分趣味。
想来今夜于她，定是个翻来覆去难眠的夜晚。
另一边，林晚晴的房间里却透着几分躁动。
她抱着脑袋蹲在冰凉的青砖地上，发间还沾着几缕从竹林带回的竹叶，全然不顾平日里的整洁模样。
后背抵着冰冷的木门，眼眶微微泛红，却强忍着不让泪珠落下，口中反复嘟囔着：“怎么会输……竟输给个连剑招都没练熟的家伙……”
语气里满是不敢置信，更多的是难以掩饰的懊恼，指尖还无意识抠着地面的木纹，留下几道浅浅的印子。
“明明前招都占了上风，最后竟那般狼狈……”
她抬手轻轻捶了下地面，掌心传来的痛感让她清醒了几分，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瞪大了眼睛，双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慌乱地摸了摸腰间，往日总挂着剑鞘的地方空空如也。
“糟了！我的木剑！”那木剑可不是寻常之物，乃是父亲寻来千年玄木，请宗里的炼器师精心雕琢而成，质地比寻常精铁还要坚硬，剑身上更刻着护灵符文，能温养气息，早已算得上一件入门灵宝。
想到这里，她更是郁闷得直跺脚，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衫便往外跑，可竹林中只剩满地月光与竹影，哪还有木剑的踪影，只有风穿过竹间的呜咽声。
“定然是那家伙捡走了！”林晚晴咬着食指指节，腮帮鼓鼓的像含着颗圆子，语气里满是愤愤，“连柄木剑都要捡，真是……可恶！”
她在竹林边来回踱步，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竹干上晃来晃去。
“晚晴？这般深夜，你在此处做什么？”一道温和的男声突然响起，惊得林晚晴浑身一僵，像只受惊的玉兔般猛地转过身，连发丝都因动作过猛甩动了几下。
见是父亲林明生提着盏羊角灯笼走来，昏黄的光晕在他周身漾开，驱散了些许夜寒，才稍稍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
“爹爹……”她下意识攥紧了衣袖，指尖捻着布料褶皱，眼神有些闪躲，不敢直视父亲的目光，“我、我就是出来透透气，夜里房间闷得慌，您怎么来了？”
“见你房间灯亮着，出来一看人却不在，自然放心不下。”
林明生缓步走近，将灯笼放在石台上，蹲下身子与她平视，目光中满是宠溺与担忧，伸手替她拂去发间的竹叶，“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与爹爹说说，也好帮你参详。”
这后山竹林距住处甚远，夜间少有弟子前来，他怎会轻信“透气”的说辞。
“没有！”林晚晴急忙摇头，语气却带着几分自相矛盾的倔强，“我自己能解决的，爹爹我们回去吧。”
明日她定要亲自将木剑讨回来，绝不能让父亲知晓自己落败丢剑的窘迫，不然定会被笑话许久。
林明生无奈地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头顶，指尖触到她微凉的发顶：“好，回去吧。若是受了委屈，可不许瞒着爹爹。”
次日清晨，晨光漫过玄清宗的飞檐，将琉璃瓦染成暖金色，洒在凉亭的石桌上。
苏乐正坐在石凳上，手里攥着块素白棉巾擦拭木剑，布巾裹着剑身细细摩挲，连剑穗上缠绕的银丝结都理得整整齐齐，指尖偶尔碰到剑身上的刻痕，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什么珍宝。
见林晚晴气鼓鼓地走来，腮帮还带着点未消的婴儿肥，眼底却藏着几分不服输的韧劲，便拿起那柄玄木剑，指尖捏着剑穗递过去：“你的剑。”
林晚晴接过木剑仔细端详，指尖触到剑鞘上凹凸的符文，才觉出掌心的汗。
见剑身完好无损，连昨日碰撞留下的细微痕迹都被细细打磨过，剑穗也梳理得顺滑，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忍不住抬头问道：“你就不想要些报酬？这剑……也算是件小灵宝了。”
“这本就是你的东西，何谈报酬。”苏乐无奈地扶额，故意逗她，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我在你眼里，就这般贪财？还是说，你觉得自己的剑不值钱？”
“嗯嗯！”林晚晴毫不犹豫地点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皱了皱眉，经过一夜的苦思冥想，她已然“想通”了落败的缘由，定是竹林地形复杂，那些横生的竹枝限制了她的剑招。
想到这里，她心情又明媚起来，握着木剑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着浅红，底气又足了几分。
苏乐瞧着她明显松快的神色，忍笑道：“你就不觉得我是个光明磊落的人？至少不至于算‘坏’吧？昨日若真要为难你，也不会只是将你挑倒。”
“正常人谁会用竹子设下陷阱啊！”林晚晴皱着鼻子反驳，语气里还带着几分不服气，像只炸毛的小刺猬，连耳朵尖都透着点红，“那根本不是正经比试！”
“那叫应变之法，懂吗？”苏乐也不恼，反而循循善诱，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低了些，“不如这样，你教我剑招，我教你如何临机应变，日后遇到真的险境，也能多几分自保之力，如何？”
他早已看出这小姑娘骨子里的好胜心，也明白她并非蛮不讲理，索性换个方式拉近关系。
“你是说我没脑子不会应变？”林晚晴瞬间炸毛，杏眼圆瞪，握着木剑的手都绷紧了，剑穗在腕间晃着，剑身在晨光下闪过一道冷光，仿佛下一秒就要挥剑相向。
“别别别，我可没这么说。”苏乐连忙摆手，故意激她，眼底藏着几分狡黠，“只是就昨日情形而言，我至少有十种方法能胜过你，你信不信？”
“那便试试！”这句话正戳中林晚晴的好胜心，她往前迈了半步，左脚在前右脚在后，木剑斜指地面，摆出家传剑法的起手式，气势倒足了几分。
两人移步到凉亭外的空地上，晨光透过叶隙洒在青砖上，落满细碎的光斑。
这一次比试，胜负分得极快。
林晚晴深吸一口气，左脚往前踏出半步，木剑自下而上斜挑，剑风凌厉如剪，带着清晨露水的凉意直逼苏乐面门。
苏乐却不慌不忙，双手握剑稳稳格挡，剑身相撞发出“咔嗒”一声轻响，他借着她剑势的惯性顺势上前，脚步轻盈如蝶穿花，转瞬便绕到她身侧，将木剑轻轻架在了她的颈侧，动作干脆利落，不给她任何反击的机会。
“你看，这便输了。”苏乐收剑后退半步，见林晚晴还在怔愣，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便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指尖带着晨光的暖意，驱散了她些许错愕。
“怎么会……”林晚晴喃喃自语，显然没料到自己会输得如此干脆，握着剑的手垂了下来，“正常人哪会这样出招……都不按套路来。”
“比武本就是以最快分出胜负为要，又不是比谁的剑招好看。”苏乐见她神色低落，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连忙补充道，“当然，方才是趁你不备，我可是用了全力。若按正常切磋，我定不是你的对手，你的剑招比我熟练多了。”
“再来一次！”林晚晴眼中重新燃起斗志，握剑的手更紧了，指腹蹭过剑柄上磨得光滑的布条，“这次你不许偷袭，正面交手，你若赢了，我便教你剑招！”
“一言为定。”苏乐心中暗喜，面上却依旧淡然，抬手做出请的姿势，“请。”
这一次，林晚晴全神贯注，眼神紧紧锁住苏乐的动作，剑招舞得密不透风，“唰唰”几声，木剑在晨光中划出几道残影，每一次挥剑都带着十足的力道，风声在耳畔呼啸。
可苏乐却不与她正面交锋，只一味迂回闪避，脚下踩着不知名的步法，身影在光斑中忽左忽右，像是与晨光融为了一体，让她的剑招尽数落在空处，仿佛打在了棉花上。
苏乐应对更是没什么章法，全凭直觉躲闪，偶尔还故意卖个破绽引她出招，不多时，林晚晴的额角便渗出细汗，剑招也渐渐乱了章法，破绽渐生。
苏乐抓住时机，转守为攻，依葫芦画瓢地用出方才的招式，单手握剑轻轻一挑，精准地磕在她的剑脊上，便将她手中的木剑挑飞出去，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啪嗒”一声落在草地上。
“这下，服了吗？”苏乐手持木剑，剑尖堪堪停在她心口前一寸，眼中带着几分笑意，还有点不易察觉的温柔，像看待自家闹别扭的妹妹。
林晚晴望着他眼中的笑意，脸颊微微发烫，像是被晨光晒得灼热，却依旧不肯认输。
她咬了咬下唇，转身快步捡起地上的木剑，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只留下一道仓促的背影，连句“等着瞧”都忘了说，裙角扫过草地的露珠，溅起细碎的水花，沾湿了裙摆下摆。
苏乐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向上扬起来，连眼角都带着笑意。
晨光里，竹影在他脚边晃着，他握着两柄木剑，指尖摩挲着温润的木纹。
他相信，用不了多久，这嘴硬心软的小姑娘定会再气鼓鼓地找过来，到时候，便能好好讨教剑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