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北境，依旧裹挟着残留的倔强寒意。
碎刃山脉南部已被甩在身后，呈现在他们眼中的是大片刚刚冒出些许嫩芽的荒原。
风掠过时，卷起的不是花香，而是干燥的尘土与碎雪的气息。
沿途偶尔能看到几丛顶着寒风顽强绽放的淡蓝色或白色小花，零星点缀在砾石之间。
阿莱斯特和莉娜一前一后，行走在这片略显寂寥的土地上。
莉娜的步伐比之前沉稳了许多，矿洞深处的经历如同一次淬火，让她褪去了几分稚嫩，眼神深处多了一抹坚毅。
她指尖时不时跃动着微弱的光芒，复习着那些刚刚掌握的魔法。
阿莱斯特则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黑色的衣袍在风中微微摆动，金色的眼瞳半眯着，好像还没有睡醒。
“嗝——”
他打了一个嗝，浓重的酒气从嘴里吐了出来，昨晚他把最后一桶“熔火之心”喝了，后劲实在太大，现在还缓过来。
“嗝——嗝——”
持续的打着酒嗝，强撑了许久的阿莱斯特终于忍不住，一头栽在了地上。
莉娜似乎早就对此习以为常，她无奈的摇了摇头，费力的把阿莱斯特拖到了一棵树下，从小背包里拿出画本画起了远处的风景。
这是半个月前他们经过一座人类城镇时买的，也许是被大手大脚花钱的阿莱斯特影响，莉娜也萌生了购物欲。
在杂货店里看了半天，莉娜最后选择了物美价廉的画本。
她母亲是一位画师，在兽人占领黑石要塞之前，经常会带着她和父亲出去写生，画了很多的风景画。
只可惜那些画都被毫无审美的兽人当柴给烧了，一幅画都没留下。
靠在树下画了很久，从中午直到傍晚，莉娜才停下了画笔，也许是因为从小就耳濡目染，她画的相当不错。
心满意足的收起画本，她看了眼还没苏醒的阿莱斯特，默默叹了口气，开始准备起了今天的晚餐。
酒醒后的阿莱斯特大人，对食物的渴求要会比平时要大上许多，所以准备的量也要相应的多上一些。
只见她不停地从小背包里拿出食材，肉类和蔬菜堆积在一起，不知不觉都快堆成了一座小山，也不知道她这个小背包是如何装下这么多东西的。
等到天色彻底黑了下来，莉娜也做好了一顿丰盛的饭菜。
闻到诱人的香味，阿莱斯特终于从醉眠中苏醒，他看了眼简易锅灶旁忙碌的莉娜，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塞拉菲娜，你昨晚怎么不劝劝我，别喝那该死‘熔火之心’，今天的赶路计划又失败了！”
塞拉菲娜：“？！”
与脑海中的塞拉菲娜互动完毕，阿莱斯特朝着莉娜歉意一笑：“抱歉，莉娜，我发誓以后再也不喝那么多酒了！”
莉娜摇头道：“没关系的，阿莱斯特大人。”
她很轻易就宽恕了阿莱斯特，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矮人们送的酒都已经喝光了，按照阿莱斯特的挑剔程度，以后应该很难遇到能勾起他酒虫的酒了。
一起享用了这顿丰盛的晚餐，莉娜又练习了一遍学过的魔法，跟阿莱斯特道了声晚安，才进入帐篷里开始休息。
阿莱斯特是睡够了，他望着还未燃尽的灶火，原本呆滞的双眼突然一亮，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张了张嘴想要跟莉娜分享，想到对方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于是选择了骚扰另一个伙伴。
“塞拉菲娜，你觉得那个地方现在还在吗？”
“阿莱斯特，就算不在，你也要好好的跟小莉娜赔礼道歉，你这个不靠谱的大人！”
“塞拉菲娜，你怎么说话呢，我难道……”
阿莱斯特和塞拉菲娜一直对线到了半夜，最后还是阿莱斯特败下阵来，倒头呼呼大睡。
第二天早上，耀眼的阳光把阿莱斯特叫醒，一旁的莉娜早已收拾好的行装，简单的梳洗过后，两人继续上路。
就这样又走了两天，阿莱斯特和莉娜还没走出这片广袤的荒原。
阿莱斯特似乎厌烦了这一成不变的景致，他停下脚步，望着远处地平线上起伏的山峦轮廓，侧过头看向正努力试图让一小簇电光在指尖维持稳定形状的莉娜。
“莉娜。”
“嗯？”
莉娜散去魔力，抬起头，脸上带着练习后的微红。
阿莱斯特低头看向她，轻声道：“想不想去看看那种漫山遍野，目之所及全都被各种各样的花朵覆盖的场景？”
莉娜愣住了，她眨了眨眼睛，似乎没反应过来阿莱斯特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
在她的认知里，这位深不可测的导师，兴趣点似乎更多地集中在魔法、美酒以及解决麻烦上，而非赏花。
但仅仅是想象一下他描述的画面，一种纯粹的喜悦便如同泉涌般从心底冒出，她小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无比明亮的笑容，用力地点着头。
“想！非常想！”
“那就走吧。”
阿莱斯特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嘴角翘起，抬手在空中虚划了几下，重新校准了坐标。
“路线稍微改一下，往东边偏一点，大概半个月的路程。”
接下来的旅程，仿佛被注入了新的色彩，虽然看到的景色依旧变化不大，但莉娜的心情明显轻快了许多，连带着看那些顽固的荒草和石头都觉得顺眼了些。
地势开始起伏不定，不再是一望无际的平坦。
空气中也多了几分湿润，树木渐渐茂密起来，脚下的土地也从灰褐变成了深黑，孕育着蓬勃的生机。
半个月后，当他们沿着一条被野兽踩出的小径，穿过一片茂密的樟子松林后，眼前的景象让莉娜彻底失语。
那是一个被连绵青山温柔环抱的盆地。
仿佛造物主在此打翻了所有的颜料罐，又用最温柔的笔触将它们调和在一起。
无数种颜色以花朵的形式，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盆地的每一寸土地。
有顶着绒球般的无名蓝色花朵，有数之不尽的白色小雏菊，有炽烈如火的红色芍药，还有更多莉娜叫不出名字的品类。
微风拂过，所有花枝轻轻摇曳，形成一片流动着的彩色海洋，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
“哇——！”
莉娜发出一声充满惊叹的欢呼，像一只被禁锢许久终于获得自由的小鹿，几乎是瞬间就冲进了花海之中。
她跑得很快，却又极其小心，努力在高及膝盖的花丛中寻找着下脚的空隙，生怕踩坏了任何一株蓬勃的生命。
迫不及待地掏出已经画了不少沿途景色的画本，在一处地方坐下，开始飞快地勾勒起来。
她画得极其认真，专注地捕捉着花朵的形态，花瓣的层数，叶片的脉络。
“这朵花好漂亮，那朵也是，怎么办？这么多根本画不完……”
她喃喃自语，语气只有满满的兴奋与憧憬。
“好多花我都不认识，以后一定要把它们的名字都弄清楚，都记下来……”
阿莱斯特缓步走到她身边，目光扫过这片熟悉又陌生的花海，金色的瞳孔中色彩斑斓。
莉娜抬起头，高兴对他说：“阿莱斯特大人，我决定了！以后要走遍大陆的每一个角落，画下所有美丽的花！然后出版一本超级厚的《大陆花卉鉴赏大全》！”
一段模糊的片段在阿莱斯特脑海中闪过，似乎在很久之前也曾有一个人，站在一片 绚烂的花田中，跟他说过类似的话语。
只是那影子太模糊了，阿莱斯特只记得他有一头漂亮的蓝发。
他甩开那瞬间的恍惚，低头看着莉娜被阳光晒得微红的小脸，唇角弯起，带着惯有的调侃语气。
“不错的想法，等到你画册真的出版了，我一定买一本究极豪华典藏版。”
出乎他意料的是，莉娜却摇了摇头，她的表情很认真，碧绿的眼眸清澈见底。
“阿莱斯特大人，不会有什么豪华典藏版啦，我想让画册的价格定得便宜些，用最普通的纸，只要印刷清晰就好。”
“我想让每个喜欢花的普通人，都能轻松买得起，能在自己家里，欣赏到这片大陆上不同地方的花朵。”
阿莱斯特怔住了，他没未想过莉娜会有是这样朴实无华的愿望。
这与他记忆中那个单纯喜欢收藏和记录花朵的少年不同。
这是一种独属于莉娜的闪光点，他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个人类少女灵魂的厚度。
午后的阳光愈发温暖，晒得人浑身懒洋洋的。
阿莱斯特在莉娜不远处找了一片特别厚实的草地躺下，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花香，萦绕在鼻尖。
他闭上眼，意识渐渐模糊。
他做了一个很遥远的梦，在梦中，他再次遇到了那个同样爱花的少年。
这一次，那个少年模糊的身影逐渐变得清晰，阿莱斯特记起了少年的面容和姓名。
“哈罗德，原来你的名字叫哈罗德吗？”
睡梦中的阿莱斯特喃喃呓语，带着留下一丝淡淡的遗憾。
随后，他额头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触感，将他从浅眠中唤醒。
他睁开眼，抬手摸了摸，触感柔软而细腻，还带着一丝凉意。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取下来，才发现是一个用蓝色、白色和小黄花编织成的花环，手艺有些稚嫩，花朵排列得不算整齐，藤蔓的连接处也有些松散，但却充满了笨拙的心意。
他抬眼望去，莉娜就站在他身旁。
她的小脸逆着光，带着恶作剧成功后有些小得意，金色的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为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那笑容纯粹明亮，不掺杂一丝杂意。
就在这一瞬间，阿莱斯特心中的那份遗憾如同被阳光融化的冰雪，悄然消散了。
只留下记忆中那份关于“美好”与“热爱”的感觉，这份感觉不再依附于那个模糊的影子，而是无比鲜明地映照在眼前这张笑脸上。
他明白了，同样的美好，可以在不同的时代，于完全不同的人身上，以各自独特的方式熠熠生辉。
他不用去追寻或对照那个模糊的过去，眼前的真实，已然足够。
随后猛地一愣，一种豁然开朗的畅快感涌上心头。
阿莱斯特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笑声浑厚而清朗，在无边的花海中回荡，惊起了几只栖息的花蝶。
他举起手中那个略显歪扭的花环，对着莉娜，用一种带着笑意的嫌弃语气说道：
“莉娜，你编花环手艺也太丑了！松松垮垮的，像被地精踩过的一样！看我给你编一个超好看的，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艺术！”
莉娜先是被他突如其来的大笑弄得一怔，听到他贬低自己的“杰作”后，立刻不服气地鼓起脸颊反驳道：“我才不信！阿莱斯特大人笨手笨脚的，肯定会编得更丑！”
“嘿！你这小鬼！”
阿莱斯特作势便要起身去抓她，莉娜“呀”地叫了一声，嬉笑着转身就跑，钻进繁茂的花丛里。
阿莱斯特看着她逃开的背影，脸上带着未尽的笑意，摇了摇头。
之后他低下头，开始在身边仔细挑选起颜色形态各异的花朵来，嘴里还兀自嘀咕着。
“得选点韧性好的草茎……这紫色的不错，配点黄色的……”
灿烂的阳光，无垠的花海，少女清澈的嬉笑声，以及那个开始认真编织花环的古老身影，共同构成了一幅宁静而充满生机的画卷。
过去的回响依旧存在，但它不再沉重，而是化为了背景音，衬托着当下这份独属于现在的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