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商队都在一种相对平和的节奏中行进。
天高云淡，自更北部吹来的风带着草籽与尘土的气息，吹动着车队旗帜与人们的衣角。
伊莎贝拉依旧每天来找莉娜，只是心态已然不同，之前是带着一种自上而下的教导与考察，如今则更多是带着一种验证与探究的好奇。
她开始有意识地挑选一些更具攻击性、更考验瞬间爆发与精准操控的魔法技巧来传授。
例如，将凝聚的魔力集中于一点爆发，形成更具穿透力的“矛”，或者引导魔法在命中前瞬间旋转，增强其撕裂效果。
这些技巧在正统魔法教育中，往往属于需要大量练习的中阶应用。
而莉娜的表现让伊莎贝拉暗自心惊，女孩似乎完全跳过了那些复杂的原理推导和能量公式计算。
她只是专注地听着伊莎贝拉的描述，看着她的演示，那双碧绿色的眼眸里闪烁着思考的光芒，然后便能依葫芦画瓢地尝试起来。
往往在几次失败后，便能像模像样地将技巧施展出来，那份对攻击魔法运行方式直觉般的理解力，让伊莎贝拉甚至产生了一丝错觉。
仿佛这些充满破坏力的魔法，成为了莉娜手中温顺而听话的宠物，而非需要艰难驯服的猛兽。
终于，在莉娜再次成功，将一发“电矛”精准地射穿了百步外的一颗石头后，伊莎贝拉终于忍不住内心的波澜。
“莉娜，阿莱斯特先生……除了这个‘毁灭之雷’，还教过你别的攻击魔法吗？”
莉娜正为成功命中目标而开心，闻言不假思索地摇头：“没有啦，伊莎贝拉姐姐，阿莱斯特大人就教了我这一个，还是在遇到很讨厌的东西时才教的。”
她语气轻松，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只有一种？”
伊莎贝拉喃喃重复，眉头不自觉地蹙紧。她现在已经基本确信，阿莱斯特的教学方式，非常接近于魔法学界中的“实践派”。
这个流派的魔法使鄙弃冗长的理论堆砌，强调实战应用、快速形成战斗力，注重对魔法本质的直觉感悟而非死记硬背。他们往往能迅速掌握大量实用魔法，并在战斗中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可如果阿莱斯特真是“实践派”，面对莉娜这样一块在攻击魔法上天赋异禀的璞玉，他怎么可能只传授一种攻击魔法？
这完全不符合“实践派”追求高效利用天赋、最大化提升个体战力的核心逻辑！
难道他看不出莉娜在这方面的潜力吗？一种深沉的困惑，夹杂着些许为莉娜感到的不平，在她心中蔓延开来。
她拿出一幅绘制精细的北境地图，指尖沿着商队行进的路线滑动，最终停在了一个代表寒霜城的标记上。
按照目前的速度，最多还有三天就将抵达目的地。
这也就意味着，与这对奇特师徒同行的时间，只剩下短短三天了，一股莫名的紧迫感攫住了伊莎贝拉，她觉得自己必须在那之前，亲自从阿莱斯特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否则，这个疑问可能会像一根刺，长久地扎在她心里。
机会在第二天的午后降临。
莉娜被商队里一位和蔼稳重的老车夫看顾，正咯咯笑着，被抱上一头性格温顺的巨大驮兽。
那驮兽迈着沉稳的步伐，在车队旁边的空地上踱步，莉娜坐在高高的鞍座上，小脸兴奋得通红，朝着四周张望，仿佛在巡视自己的王国。
伊莎贝拉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那辆熟悉的货车。
阿莱斯特果然如她所料，依旧蜷在货包的阴影里，姿态放松，呼吸均匀，似乎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这一路上他除了必要的进食和偶尔地对莉娜说一两句话，几乎将所有时间都奉献给了睡眠。
这在伊莎贝拉的认知里，几乎与“懒散”和“不负责任”画上了等号。
她踌躇了片刻，最终还是迈步走了过去。
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尘土气息，还有阿莱斯特身上那种难以形容的宁静感，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轻轻咳嗽了两声。
但阿莱斯特并没有别吵醒，于是她不得已伸出手推了推阿莱斯特肩膀。
“嗯？”
阿莱斯特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睡眼惺忪，并没有睁开眼睛。
他下意识地嘟囔道：“莉娜……今天做了什么菜？我可不想再吃南瓜了，我要吃土豆！”
“……”
伊莎贝拉瞬间僵住，额角仿佛有看不见的黑线垂下，内心那个关于“他是深藏不露的高人”的猜想，在这一刻几乎崩塌殆尽。
一个除了睡就是吃，还如此理直气壮挑食的家伙，真的能教好学生吗？
她强忍着掉头就走的冲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阿莱斯特先生，是我，伊莎贝拉。”
阿莱斯特眨了眨眼，焦距终于对准了她，慵懒地揉了揉眼睛，仿佛驱散最后一点睡意是一件极其耗费力气的事情。
“哦，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伊莎贝拉定了定神，决定开门见山，她直视着阿莱斯特那双漫不经心的金色眼瞳。
“阿莱斯特先生，我有一个问题困惑了很久，莉娜在攻击魔法方面，拥有着我前所未见的惊人天赋！”
“她学习那些复杂的攻击技巧，速度快得令人难以置信！可为什么……为什么您只教了她一种攻击魔法？您不觉得这是在浪费她与生俱来的才能吗？”
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话，她紧紧盯着阿莱斯特，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期待能看到诸如“另有深意”、“时机未到”之类的解释。
可阿莱斯特只是微微动了动，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然后回答道：“因为莉娜不喜欢攻击魔法。”
就这么简单？
伊莎贝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愕然地张了张嘴，准备好的说辞被这句轻飘飘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不喜欢？就因为这个理由？”
她的声音因为难以置信而拔高了一些：“天赋难道不应该被珍惜，被引导，被最大程度地发掘其价值吗？您这样做是对她未来的不负责任！”
阿莱斯特终于清醒了些。
那双金色的瞳孔清晰地映出伊莎贝拉带着薄怒的脸，他并没有因为她的指责而动容，只是再次平静地重复：“因为莉娜不喜欢。”
这重复又毫无“道理”可言的回答，彻底点燃了伊莎贝拉这些日子累积的愤懑。
“你……”
她感觉一股火气直冲头顶，良好的教养让她勉强克制住了更激烈的言辞，但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质问。
“您这是在扼杀她的可能性！如果您不愿意好好教导她，不愿意引导她走向更广阔的道路，那么……那么请您将莉娜交给我来教导！我会带她去帝都魔法学院，那里有最好的资源和环境，能让她真正发挥自己的价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放任自流！”
伊莎贝拉感觉自己的心跳得飞快，脸颊也有些发烫。
这几乎等同于公然“抢弟子”了，但她不后悔，她认为自己在做正确的事。
阿莱斯特闻言微微眯起眼睛，周身那股懒散的气息似乎凝滞了一瞬，伊莎贝拉甚至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了一些。
但很快那股无形的压力就消散了，阿莱斯特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无聊的神情，他揉了揉眉心，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啧……”
他轻轻咂了下嘴，放弃了继续睡觉的打算，目光落在伊莎贝拉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忽然问了一句：“你成为魔法使的契机是什么？”
“什么？”
伊莎贝拉一愣，没跟上他跳跃的思维。
阿莱斯特很有耐心地，一字一句地重复：“你，是为什么，选择成为魔法使的？”
伊莎贝拉下意识地回答：“我的家族世代都是魔法使，为王国和人民奉献是我们的职责与传统，我认为继承这份责任，是理所应当的。”
这是她从小被灌输的理念，早已融入骨髓。
阿莱斯特点了点头，语气听不出褒贬：“嗯，很崇高的理想。”
他顿了顿，继续问道：“那么，你最喜欢的魔法，是什么？”
最喜欢的魔法？
伊莎贝拉再次愣住，这个问题远比前一个让她感到措手不及，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回忆着自己所掌握的所有魔法。
魔法飞弹、灼热射线、群体加速术……
这些都是有用的魔法，是经过千锤百炼、被证明在战斗或辅助中极具价值的魔法，学院里的导师们教导她，要熟练掌握这些“有用”的魔法。
至于喜欢……
这种带有个人偏好，甚至可能影响理性判断的表达，似乎从未被纳入考量的范畴。
她努力地思索着，试图找出一个能称之为“最喜欢”的魔法，可最后一无所获。
一直以来，魔法在她眼里都是达成目的的手段，仅此而已。
伊莎贝拉沉默了许久，在那双仿佛能看穿一切的金色眼瞳注视下，有些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不自觉的低了下去：
“我……我不知道，学院教导我们的，都是经过无数代先贤总结的、最有效、最正确的魔法，它们是指引我们前进的灯塔。”
阿莱斯特静静听着，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只是眼底掠过了一丝怜悯。
他轻轻摇了摇头，接着他目光落在了远处那个正骑着驮兽，发出银铃般笑声的小小身影上。
“你不知道自己最喜欢什么魔法，但莉娜知道，她喜欢的是那些能够保护别人、帮助别人的魔法，是能够治愈伤痛的，是能够净化污秽的魔法……甚至是一个能让她的画本色彩永驻的小把戏。”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伊莎贝拉耳中。
“如果不是之前在矿洞里，遇到了一只特别烦人的‘苍蝇’，我连那个‘毁灭之雷’都不想教给她。”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伊莎贝拉。
“在我看来，魔法从来都只是工具，一个人想如何使用工具，是他自己的事。莉娜不想用这个工具去伤害别人，她觉得那样不好。我觉得，这很好。”
看着伊莎贝拉眼中依旧存在的困惑与不认同，他继续说道：
“天赋，或许是能让人登上顶峰的阶梯，但喜好，才是能让人生活得更好的钥匙。”
阿莱斯特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擦去从眼角挤出的眼泪，不再去看伊莎贝拉。
“我知道莉娜在攻击魔法方面有着怎样的天赋，可那又怎样呢？她不喜欢，我何必按着她的头逼她去学，去成为一个她自己都不喜欢的所谓的‘强者’？”
“在战斗中夺取对手的性命，那是大人们基于各种理由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而我只想莉娜做她这个年纪应该做的事情——开心地学习她感兴趣的知识，开心地活着，去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与善意，这才是我所理解的，魔法应该带给人的东西。”
他最后淡淡地总结道：“不是每个人都要被自己的天赋拖累，非要去走一条别人认为‘正确’的路。”
“天赋……是拖累？”
伊莎贝拉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瞳孔微微收缩。
她自幼接受的教育，家族长辈、学院导师的谆谆教诲，无不强调“天赋即责任”，“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拥有魔法天赋，就意味着要为之付出，要利用这天赋去创造价值，去守护，去战斗。
她从未想过，天赋竟然可以和“拖累”这个词联系在一起，也从未听过如此“离经叛道”的教育观念！
在阿莱斯特的逻辑里，才能和天赋似乎变得可有可无，他真正看重的，竟然是个人那微不足道的喜好。
这番话，像是一柄无形重锤，狠狠敲击在伊莎贝拉坚持了二十多年的认知壁垒上，让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摇晃。
恍惚间，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里浮现……
那是一个秋天，阳光如同碎金洒在她家那座精心打理的花园里。
年仅七八岁的小伊莎贝拉，刚刚结束了枯燥的魔法基础课程练习，累得满头大汗。
她看着花园里那些因为季节更替而逐渐枯萎凋零的花朵，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她想让它们重新盛开，想让这片萧瑟重新焕发生机。
于是，她忘记了疲惫，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尝试调动体内微薄的魔力，不去想任何课本上的公式魔法，只是凭着内心那份纯粹的愿望，去感受，去引导，去沟通那些枯萎植物的生命气息。
失败了无数次，魔力耗尽又恢复，小脸因为专注而绷得紧紧的，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
不知过了多久，当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时，奇迹发生了。
一缕柔和的、带着生命气息的绿色光芒从她掌心流淌而出，如同温暖的溪流，缓缓漫过那些枯萎的花枝。
然后，在伊莎贝拉惊喜交加的目光注视下，那些本已垂死的花朵，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挺立，花瓣恢复了饱满的色彩，满园枯败，瞬间被盎然的生机取代！
“成功了！我成功了！”
小伊莎贝拉高兴得跳了起来。
她迫不及待地冲向书房，拉着正在处理公务的父亲的手，一路小跑，将他带到花园里，激动地指着那片被她“复活”的花海，小脸上洋溢着无比的骄傲与期待。
“父亲您看，我用魔法让它们活过来了！是不是很漂亮？”
她永远记得父亲当时的表情，那双总是带着威严和审视的眼睛，先是惊愕地看着那片不合时宜盛放的花园，随即脸色迅速阴沉下来。
他并没有像她期待的那样夸奖她，只是冷冷地看了片刻，然后目光落在她因为激动和奔跑而通红的小脸上，用一种毫无波澜的的语气说道：“无用的魔法，魔法不是拿来浇花种地的，那是园丁的工作。”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花园，没有再看那些重获生机的花朵一眼。
那一刻，小伊莎贝拉感觉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满腔的喜悦和骄傲瞬间碎裂。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周围这片她倾注了心血和快乐创造出的“奇迹”，只觉得它们变得无比刺眼。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知道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尝试过任何与课程无关的魔法，再也没有做过任何在长辈眼中“无用”的事情。
努力学习那些“有用”的魔法，她将那份最初触摸魔法时产生的、纯粹的好奇与喜悦，深深地埋藏了起来，逐渐遗忘在记忆的角落。
魔法，对她而言，变成了责任与担当，唯独不再是快乐。
从那段苦涩的回忆中惊醒，伊莎贝拉怅然若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难言。
她下意识地看向阿莱斯特，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均匀悠长，仿佛刚才那番足以颠覆人认知的谈话，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伊莎贝拉很清楚，对方已经无意再与她多言。
默默地站起身，她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下了马车，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抬手微微遮挡，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不远处。
莉娜还骑在那头高大的驮兽上，老车夫牵着缰绳慢慢地走着。
女孩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正指着天空飞过的一群鸟雀，侧着头对老车夫兴奋地说着什么，脸上绽放着灿烂夺目的笑容。
那笑容如此纯粹，充满了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天真，以及未被任何“责任”与“天赋”所束缚的快乐。
伊莎贝拉怔怔地看着，这样的笑容似乎从未在自己脸上真正出现过。
她的童年充满了规训与课程，还有对“有用”与“无用”的严格区分。
就在这时，莉娜恰好转过头，看到了站在马车旁的伊莎贝拉，她立刻用力地挥舞着手臂，清脆悦耳的声音穿透了商队的嘈杂，清晰地传了过来：
“伊莎贝拉姐姐！你快过来呀，坐在驮兽上面好好玩，你也过来试试！”
看着莉娜那热情洋溢的笑脸，伊莎贝拉仿佛被一道明亮的阳光，猛地穿透了心中积郁多年的阴翳。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有释然，有羡慕，还有一丝豁然开朗的明悟。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几秒，然后在那双碧绿色眼眸期待的注视下，她脸上的怔忪和怅然渐渐融化，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晰的弧度。
她听见自己用前所未有的音调，大声的回应道：“好！我来了！”
说完她不再犹豫，迈开了轻快而坚定的步伐。
朝着莉娜，朝着那头温顺的驮兽，也朝着那份被她遗忘了太久的、对魔法和生活最原始的喜悦与好奇，快步走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