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课程被安排在“镜廊”。
与沉眠讲堂的静谧朦胧不同，镜廊是一个冰冷、精确、充满几何美感的地方。
长廊两侧并非墙壁，而是无数面巨大、棱角分明的水晶镜，它们以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拼接、折射，使得空间感被无限延伸和扭曲。
地面是由光滑的黑色曜石铺成，其上用银线蚀刻着复杂的几何图案和不断缓慢变化的数学符文。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类似雨后臭氧和金属的清凉气息。
维斯塔比爱丽丝先到一步，正对着一面镜子做鬼脸，看着镜中无数个自己以各种扭曲的角度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乐不可支。
“看！这地方真好玩！”
她看到爱丽丝，立刻招手，
“我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一个万花筒！”
爱丽丝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这里的一切都要求绝对的精确和秩序，与她上午经历的梦境之海的混沌感性截然不同。
每一面镜子都像一只冷静的眼睛，审视着闯入者。
当最后一名学生到达后，所有的镜面忽然同时泛起涟漪，随后稳定下来，但镜中不再映照出学生们的影像，而是显现出同一个人——
一位身形高瘦、穿着笔挺银灰色长袍的女教授。
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成发髻，鼻梁上架着一副水晶镜片的单边眼镜，镜片后方是锐利如尺规的目光。
“我是梵妮教授。”
她的声音同时在现实和镜中世界响起，冷静、清晰，没有任何冗余的音调，
“欢迎来到幻境几何学。忘记你们在梦术课上的随心所欲。在这里，误差不会被包容，模糊即意味着失败，而失败——”
她顿了顿，镜中的影像同时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啪！
爱丽丝身边的一块曜石地砖突然消失，露出下方无尽的、星光旋转的虚空。
一股吸力传来，吓得她赶紧后退一步。
“——就会有掉进去的风险。”
梵妮教授说完，又打了个响指，地砖恢复原状。
“当然，是模拟的虚空。”
维斯塔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做鬼脸了。
“幻境，并非虚无的幻想。”
梵妮教授开始踱步，她在镜中的无数个影像同步移动，构成令人眼花缭乱的阵列，
“它是建立在严格数学和空间法则上的精密架构。最坚固的幻境，其基石并非强大的魔力，而是无懈可击的几何学。”
她一挥手，所有镜面上的影像变成复杂的立体几何图形，由光线构成的多面体、螺旋曲线、克莱因瓶……它们在空中缓缓旋转、分解、重组。
“你们今天的任务，是构建一个最简单的幻境单元——‘莫比乌斯回廊’。”
教授用指尖在空中划出一条发光的线，
“一条拥有单一表面、无限循环的路径。它不需要宏伟，但必须完美闭合，能量流在其中循环不息，不允许有任何泄露或中断。”
她讲解了最基本的空间折叠原理和能量节点铺设的要点，过程枯燥得像在听一场高等数学讲座。
不少学生已经开始眼神涣散。
实践开始。
学生们分散开来，各自面对一面主镜，尝试构建。
爱丽丝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
她尝试想象那条扭曲的纸带，试图用魔力去塑形。
然而，魔力在她手中却不像在梦境中那样听话。
它要么过于散漫，无法凝聚成所需的精确角度；要么过于刚硬，在需要柔和的弯曲处出现断裂。
她一次次尝试，额角渗出细汗。
她能感受到魔力的流动，却始终无法让它按照那种冰冷的数学规律来运行。
她构筑的回廊不是在中途能量溃散，就是接口无法完美闭合，形成一个难看的能量泄漏点，发出滋滋的响声然后湮灭。
她甚至能感觉到梵妮教授的目光偶尔扫过她这边，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
另一边，维斯塔却似乎进展神速。
她面前已然出现了一条完整的光带，正在缓慢地自我旋转。
虽然看起来有些……嗯，活泼过头？
光带扭动的样子不像冰冷的几何造物，反倒像一条兴奋的荧光水蛇。
“看，爱丽丝！我成功了！”
维斯塔兴奋地小声说。
但下一刻，那条“成功”的光带因为一个节点的能量过于活跃，突然失去了平衡，整个结构开始疯狂地自我打结，最后“嘭”地一声炸成一团无序的光点，引得附近几个学生低声窃笑。
梵妮教授严厉的目光立刻扫了过来。
维斯塔垮下脸，嘟囔着：
“它刚才明明很乖的……”
爱丽丝看着好友，又看了看自己面前再次溃散的魔力，陷入了沉思。
梵妮教授强调绝对的精确和控制，但这似乎很难做到。
维斯塔有足够的活力和想象力，却缺乏稳定性。
忽然，她想到了上午的凝梦池，想到了和维斯塔一起造出水母和银鱼的那一刻。
有个伴……更容易成功。
一个念头划过她的脑海。
梵妮教授的方法或许是最优解，但对初学者来说太难了。
也许……也许不需要一次性用纯粹的意志力去塑形成功？
她再次尝试，但这次改变了策略。
她不再试图直接“建造”回廊，而是开始“播种”。
她先极度精确地构筑出第一个能量节点——这是梵妮教授要求的基础。
然后，她没有强行用魔力线去连接下一个点，而是赋予这个节点一个极其简单的“意图”：
寻找并连接下一个与你完全相同的点。
她小心地弹出第二个节点，同样精确，并赋予同样的意图。
两个节点之间自动产生了微弱的吸引力，一条纤细但稳定的魔力线自然形成。
成功了！
她继续下去，构筑第三个、第四个节点……
她像在星图中点亮星辰，然后让星辰之间自己产生引力，自然连成星座。
她不是在用蛮力雕刻，而是在引导一个自然形成的过程。
很快，一个由八个基础节点构成的简单环状结构形成了，它稳定地悬浮在空中。
但这还不够，这只是一个平面环。接下来是最难的一步：扭曲。
她没有试图扭曲整个结构，而是精心计算了需要施加力量的四个关键节点，同时向它们注入一个“旋转”的意念。
奇迹发生了。
整个结构开始缓慢地、优雅地自我扭转了一百八十度，然后首尾的节点自动靠近、识别、完美地融合连接在一起！
一条微型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莫比乌斯回廊完成了！
它在她面前无声地旋转，能量在其中流畅运转，形成一个完美的闭环，没有一丝一毫的泄漏。
它并不华丽，但结构之精准、运行之稳定，无可挑剔。
周围的窃笑声消失了。好几个同学都惊讶地看着她面前那个小巧而完美的造物。
梵妮教授不知何时静悄悄地站在了她身后。
教授那冰冷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
她透过水晶镜片仔细审视着那个微缩回廊，甚至伸出手指，指尖凝聚着一小团探测能量，轻轻触碰回廊的表面。
能量毫无阻碍地沿着回廊无限循环流动下去。
“……”
梵妮教授沉默了几秒，然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但之前的冷硬似乎缓和了一丝，
“引导法。很取巧，但有效。你意识到了幻境并非死物，其内部应存在基本的‘意愿’和流动的规则。你叫什么名字？”
“爱丽丝·夏赫，教授。”
“夏赫小姐，”
梵妮教授记下了这个名字，
“你避免了绝大多数初学者用蛮力构筑导致结构脆弱的通病。但是，
”她话锋一转，
“不要沉醉于小聪明。基础节点的精度，永远是这一切的基石。你的节点，精度只能算勉强合格。课后留下，加练节点凝聚，直到它能达到‘镜面级’的精度为止。”
“是，教授。”
爱丽丝低下头，心里却涌起一股奇特的成就感。这是她第一次在魔法学习上得到认可，即使是这种带着批评的认可。
下课时，维斯塔跑过来，碧绿的眼睛里满是崇拜：
“爱丽丝！你太厉害了！你怎么做到的？那个旋转，太漂亮了！快教教我！”
爱丽丝看着她，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其实……我是从你那里得到的灵感。”
“我？”
维斯塔茫然地指着自己。
“嗯，”
爱丽丝点点头，
“不是你构筑的过程，而是你上午说的话。你说‘有个伴确实更容易成功’。我只是……让那些能量节点，彼此做了‘伴’。”
维斯塔愣住了，随即爆发出开心的笑声：
“天哪！爱丽丝！你真是个天才！我怎么就没想到！”
两个女孩说笑着离开镜廊。
爱丽丝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冰冷精确的镜子，第一次觉得，这个充满几何规则的世界，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畏惧了。
幻境几何学带来的精神疲惫，让前往水语客厅的提议显得格外诱人。
爱丽丝跟着维斯塔穿过几条回廊，途中楼梯又任性移动了一次，但这次爱丽丝仔细观察了扶手上光丝的颜色——
柔和的蓝绿色——果然将她们平稳地送到了月院区域的主通道。
水语客厅的入口是一道潺潺流动的水帘，但穿过去时，只会感到一丝清凉的雾气，衣物丝毫不会潮湿。
内部的景象让爱丽丝微微屏息。
这里的光线柔和，源自镶嵌在穹顶上的巨大发光珍珠和四处漂浮的、水母般的柔和光球。
正如其名，客厅里最主要的家具竟是由流动的活水构成的——
几张巨大的“沙发”看似由喷泉托起，水流不断循环流动，却奇异地保持着座椅的形状，坐上去能感到水流承托的轻柔力度和清凉触感，却绝不会被浸湿。
最大的亮点是一整面墙的巨大落地窗。
但它窗外并非风景，而是一片深邃变幻的水下世界。
此刻显示的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珊瑚丛林，发着荧光的鱼群如流星般穿梭而过，偶尔有好奇的小生物凑近“窗”外，用发光的眼睛窥探着客厅里的她们。
“快来！”
维斯塔轻车熟路地拉着爱丽丝走向角落一个由透明气泡半包围的卡座。
她们刚坐下，一个看似由水滴凝聚而成、没有固定形态的服务生便无声地滑行到她们面前，递上两份由不断流动的液体文字写成的“菜单”。
“潮汐茶饮的‘宁神蓝雾’永远是最好的选择，尤其是刚上完梵妮老太婆的课之后。”
维斯塔熟稔地点了一份，然后热切地看向爱丽丝，
“你呢？想试试什么？‘织梦气泡’据说能让你接下来的梦色彩更鲜艳，‘海歌甘露’喝起来像听了一首美人鱼的歌……”
爱丽丝看着那些光怪陆离的名字，最终选择了一份听起来最平和的“静水微光”。
水滴服务生滑走后，维斯塔立刻迫不及待地趴在水流桌面上，凑近爱丽丝，碧绿的眼睛闪闪发亮：
“快跟我说说！你以前是哪个魔法家族的？我怎么从来没在以前的宴会上见过你？你那个引导节点的办法太神奇了，绝对不是普通启蒙老师能教出来的！”
爱丽丝的心微微缩紧。她握着面前由光滑贝壳制成的杯子，指尖感到杯壁自动开始温热。
她该如何解释？解释那个只有她和一轮新月、一片草地的世界？
“我……我不是来自任何魔法家族。”
她轻声说，目光落在杯中渐渐泛起微光的液体上，
“事实上，在今天之前，我甚至不知道还有其他巫师存在。”
维斯塔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转化为极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什……什么？这不可能！那你的魔法……你是怎么被银月学院发现的？还有你的天赋……”
“我一直是一个人。”
爱丽丝的声音更轻了，她几乎不习惯这样谈论自己，
“住在一个……会随着我想法改变的地方。但只有星空，还有月亮，是永远不变的。我花了很多时间看星星，尤其是天狼星。后来，我给自己造了一个天文台。再后来……学院的录取书就由一只幻影猫送来了。”
她省略了大部分细节，但核心的事实已经足够让维斯塔目瞪口呆。
“梅林的胡子啊（某种方言）……”
维斯塔喃喃自语，身体向后靠进水流沙发里，溅起几点清凉的水花，
“一个天生的‘创世者’？在觉醒前就拥有无意识的大范围现实扭曲能力？这……这简直像是传说里的人物！你一个人活了多久？”
“我通过月相计算时间，大概……十几年。”
爱丽丝不确定地说。
“不可思议……”
维斯塔的眼神从震惊慢慢变为一种近乎崇拜的好奇，
“所以你之前的世界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霍格沃茨的特快列车或者对角巷的冰淇淋店？”
爱丽丝摇了摇头，一种熟悉的孤独感悄然袭来。
就在这时，她们点的茶饮送到了。
维斯塔的“宁神蓝雾”是一杯冒着淡淡蓝色雾气的液体，雾气在杯口凝结成不断变幻的舒缓图案。
而爱丽丝的“静水微光”则是一杯清澈见底的液体，但杯底沉着无数细小的、如同星辰般闪烁的光点，轻轻一晃，便如同将银河搅动了起来。
维斯塔猛地吸了一大口蓝雾，仿佛需要它来压惊。
然后她再次凑近，语气变得无比认真和温暖：
“听着，爱丽丝。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但那都过去了。现在你在这里，在银月学院，在月院！而且你有了第一个朋友——就是我！”
她伸出手，热情地抓住爱丽丝的手腕：
“我要把错过的所有好玩的事情都告诉你！比如环院去年用歌声在公共休息室种出了一棵会唱歌的树！法院的首席上次练习时差点把自己的眉毛烧光！还有地院那个总板着脸的级长，其实在宿舍里养了一窝会发光的、超级可爱的水晶鼻涕虫！”
她叽叽喳喳地开始讲述学院里的各种趣事和传闻，手舞足蹈，表情丰富。
爱丽丝静静地听着，偶尔吸一口杯中的“静水微光”，那微甜的液体带着一种令人安神的凉意滑入喉咙，仿佛真的能抚平情绪的涟漪。
透过那面巨大的水下窗，外面的景观不知何时从珊瑚丛变成了一片深邃的幽蓝，几条散发着柔和光芒、形态优雅的水生生物缓缓游过。
客厅里漂浮的水母光球散发出更加宁静的光芒。
维斯塔说累了，喝光了最后一口蓝雾，舒服地叹了口气，整个人几乎要融化在水流沙发里。
“……总之，这里超棒的！虽然功课很难，教授很吓人，楼梯很讨厌，但是……”
她看向爱丽丝，笑容灿烂，
“但是有那么多有趣的人和事，再也不会无聊了，对吧？”
爱丽丝看着维斯塔——这个热情、活泼、毫无保留地向她伸出友谊之手的女孩。
她感受到的不再是孤独，而是一种奇特的、缓慢滋生的暖意，就像杯底那些被搅动的星光，虽然微小，却切实地存在着，照亮了杯中的黑暗。
“嗯，”
她轻轻点头，唇角扬起一个比之前更明显、更轻松的弧度，
“不会再无聊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
“而且，有朋友的感觉……很好。”
维斯塔开心地笑起来，那笑容仿佛比窗外发光的水生生物还要明亮。
她正要再说些什么，客厅入口的水帘一阵波动，几个说说笑笑的高年级学生走了进来。
“看，”
维斯塔压低声音，用眼神示意，
“那个金色长发、戴珍珠发卡的学姐，就是月院的级长塞拉菲娜·汀戈尔。听说她能用梦境编织出几乎以假乱真的预言画卷！超级厉害！”
爱丽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位气质娴静、姿态优雅的学姐。
塞拉菲娜似乎感受到目光，也朝她们这边看来，对上爱丽丝的视线时，她微微颔首，露出一个温和而略带探究意味的微笑。
爱丽丝也下意识地点头回礼。
这一刻，坐在由流水构成的沙发上，喝着星辰般的茶饮，听着新朋友絮絮叨叨的科普，感受着高年级生投来的目光，爱丽丝·夏赫真切地感受到，她那孤独而静止的旧世界已然彻底远去。
一个新的、充满流动声响和人际交织的复杂世界，正带着温暖的友誼和未知的挑战，缓缓在她面前展开。
而这一次，她不再是唯一的创造者。
她是融入其中的一部分。窗外的鱼群再次变换了队形，向着更深邃的梦境水域游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