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后的访客与突如其来的死亡

作者:阿瑞亚 更新时间:2025/10/7 21:05:57 字数:4109

泥点在建筑物上附着,又被反复濡湿阴干,最终形成了城市的皴裂。

圣奥尔本斯的街道如今充斥着令人不快的冬末冷潮。湿气拉着被冻僵的烟随着烟囱扑倒在房瓦上。教堂的钟声、踏在夯土路的马蹄声、乞丐的咳嗽声和行人的私语,形成了这个时代的背景音。

黑死病已经退去两年了。

即使是城中最繁华的石头街道,也曾响起过一些再也无法归家的脚步。病了半条命的人好像灵魂比炊烟还要轻,马上就要飘上天国;干面包的价格却比恶魔的心肠还要硬,马上就要惹人坠下地狱。

世间万物都在苟延残喘,唯独麻烦依旧生机勃勃。

屋内很静。一位名叫阿格尼斯的少女模样的人,一脸认真地研磨墨汁。不一会儿她满意地欣赏自己的作品,用羽毛笔蘸上一点新墨在纸上划了几道细线。

随后她把沾脏了一点的双手在围裙上用力擦了两下,侧过身看向窗户边的那道细瘦的影子。“埃莉诺,”她鼓起嘴巴假作抱怨,“如果这周还没有人上门,我可要把上次生意赚来的那袋萝卜拿来换面粉咯。”

窗边被唤作埃莉诺的女人听到她讲话,转过头看她。

“哎呀,你听到啦。”阿格尼斯银铃一样的声音传到埃莉诺的耳朵:“我说,要是我们还没有生意,镇上卖精面的人可不会因为你漂亮的脸给我们便宜几枚银片喔。”

埃莉诺叹了口气:“油嘴滑舌。”她没有太多动作,只轻轻地把窗户推开一指左右的缝隙。冬日的风夹着小麦烤熟的气息挤进来,又被她轻而易举关窗的动作挡回去。

若有所思的埃莉诺淡淡地说:“萝卜能存放很多日子,但是客人的笑容不能,我们不能夸大自己的能力打招牌。”阿格尼斯小步凑到她身旁笑眯眯重复:“是是是。”

随后阿格尼斯摇头晃脑道:“招揽生意并非是一种夸大,人类总喜欢被哄着,”她把手搭在埃莉诺的肩上,“比如上个月我告诉那位在门口犹豫的富商‘来我们这里求助上帝就会眷顾您这位好心人’,他听着高兴,事成后还给我们两个追加了小费。”

“上帝的账簿不归我管,我不能随意拿主说事,”埃莉诺轻轻拨下阿格尼斯的手,起身用干布擦了擦桌上的灰尘,“我们的能力也只在世俗里。”

“我可爱的埃莉诺,”阿格尼斯把她刚研好的墨拿过来摆在埃莉诺刚刚擦好的桌子上面,又铺好一张纸,“你之前是做见习修女,可现在又没听你念过几句经。你开的这个‘事务所’不挂招牌也不取名字,生意又怎么会火爆呢?”

埃莉诺别过头不接话。阿格尼斯贴上去在她脸上轻啄了一下。埃莉诺冰山一样的脸泛起一股微不可查的红晕:“有机缘巧合的人自然会打听到我,顺其自然吧阿格尼斯,还是说你已经厌倦了。”

“怎么会,”阿格尼斯轻轻笑了,“埃莉诺这样又固执又无趣又消极的孩子,我最喜欢了。”

话音刚落,门板就被不知名的人笃笃叩响。阿格尼斯像是终于找到了什么乐子,家雀儿似的蹦起来快步把门打开。

事务所的门外站着一位穿着颇为体面但却满面愁容的男人。他的外袍粘上了空气中的露水。昂贵的深色绒布上附着着浅浅一层灰色尘土。斗篷的下摆边缘溅上了零零碎碎的半干不湿的泥浆,拉低了衣料的质感。

看上去他风尘仆仆,阿格尼斯心想。

男人摘下帽子,露出一张疲惫不堪的长脸:“请恕我冒昧。”他气喘吁吁,看起来强撑着站直,但身体却因疲惫微微摇晃。“我听说……我是说我在镇上打听过,这里……这里住着位能为人解难、守口如瓶的女士……”

“哎呀,这位就是,”阿格尼斯笑盈盈地把他让进来,示意埃莉诺所在的方向,“先生,您先喘口气。我把门关上,您暖暖手慢慢说。”

男人闻言安静地坐下,他的衣褶透着一股寒气。他自报家门道:“我的名字叫做托马斯。现任理查德·德·克莱尔大人的管家。”他的目光透过窗户瞥向窗外遥远的钟楼,“我的主人是修道院的……重要捐助人。昨夜他留宿于院内,但,”托马斯激动了一瞬,又觉得自己不合身份而平静下来,“……今晨,他死了。”

屋内的空气凝滞了。

阿格尼斯的笑容也僵在了唇角,又调整收敛。埃莉诺的眼睛定定地看着这位访客,眼神就像冷水。

托马斯忙道:“我在镇上听过你,女士,人们私下说,你能解决一些‘不好明说’的问题。我本不该如此冒昧,但……”

“修道院那边怎么说?”埃莉诺问。

阿格尼斯了然,以她二人的身份贸然前去修道院实属有些微妙,还是先听听修道院那边的口径为好。

“院长嬷嬷称大人是旧疾复发,”托马斯的手因无助而微微颤抖,指关节被攥得发白,“‘或许是主的召唤’她是这样说的。”埃莉诺点点头,示意自己有在听。

“可……大人昨晚还同兄弟们一同进了晚祷,后他回客房的时候精神还好的很。”托马斯咳嗽了两声,“我们原本是去商谈一些有关土地捐赠的细节,有一点争议……”

他垂眼,像下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请恕我无礼,女士。我并非是否认修道院的话,但我实在……怀疑其中另有隐情。”

“既然如此,您为何不去求助治安官呢?”埃莉诺平静地问。

托马斯叹了口气:“城里的人在那瘟疫时期换了几茬。新的治安官对我主人这类商人的事,加之还有修道院的事,未必愿管。”他苦笑道:“女士,他们的低效和腐败人尽皆知。现在的治安官要么办事不利,要么容易收受贿赂。如若走漏风声,给死去的主人带来丑闻,就得不偿失了。”

阿格尼斯悄悄看了埃莉诺一眼。对方灰色的眼睛看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判断男人说话的内容。窗外传来狗吠和孩童的嬉闹声,人与狗的动静隔着玻璃透了一点到屋内。

托马斯继续道:“况且,我是说如果,真的有不洁的黑手伸进了修道院,为了信仰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有人说您曾在那高墙内生活了一段日子,不但懂那里的规矩也有些门路。”

“理查德大人最近是否与人树敌?”埃莉诺终于开口。阿格尼斯闻言心下了然搭档愿意接下这个委托,便补了一句:“或者说,谁会从他的死中获益吗?”

“我不敢妄言,”托马斯说,“理查德大人虽然十分慷慨,但您知道的,商人难免精于算计。这次他想与院方重新商议附加条款,我不知……恕我冒昧……我不知是否商议破裂。唉,他一向待人宽和,至少在外人看来如此。”

埃莉诺听完,指尖在桌面有节奏地轻敲。阿格尼斯端来了热茶,继续发问:“那么,院里昨晚有发生什么异常吗?比如陌生的访客,或者说意外的争执?”她坐在埃莉诺身侧,摸她敲桌子的那根手指。

托马斯沉默了半晌,随后开口:“……我昨晚在外侧的仆役房暂住,只记得看到过副院长在夜里走过回廊。他手里端着一只木杯,声称要送一些助眠的药给理查德大人。”托马斯的眉头紧蹙:“副院长平日里似乎并不亲自做这些事。我今晨得知噩耗,去看大人的遗体。请原谅,我尽量仔细端详了大人最后的模样。他脸色发青,唇边沾着一些白沫。女士,他从未有过这种症状,所以我擅自怀疑……并非旧疾复发。”

屋内再次归于沉寂。

阿格尼斯很有眼力见地收拾桌面,叠起有些散乱的纸张。她悄悄看了一眼埃莉诺,试探性地问:“那我们……”

“事实上我不太愿意卷入修道院的是非,”埃莉诺声音很平,不知道是说给谁听,“那是我过去待过的地方。虽然有近似于家的回忆,但是贸然前往难免两相尴尬。”

托马斯有些沉不住气,急忙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布袋。“我本不该如此冒昧,但是……大人他……女士!我求您,若您肯帮忙,我愿以个人名义给您奉上报酬,绝无后顾之忧。这件事如果被埋进棺材,便是把我残余的微不足道的忠诚一同下葬了,我怎么能睡个好觉呢?您就当怜悯我,善良的女士。”

见埃莉诺的神色有些动摇,托马斯面上一喜:“我相信若查出真相,修道院那边……或许也会感激。”

阿格尼斯方才清楚地听到布袋里哗啦作响的金属碰撞声。她眼睛一亮,随即又假作正经:“咳咳,听我说,先生。我们理解。事实上,我们注重的是公道而不是金钱,”她转头试探性地判断埃莉诺的神色,“为了公道,也能为了面粉,是吧。”

埃莉诺没有望那个布袋。她看向托马斯眼角的皱纹、被冷风吹皴的皮肤,慢慢呼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若是让我们前去修道院,必须要给出一个名义。”窗外的钟声此时沉沉敲了三下,“就说我们要为图书室整理书籍、盘点抄本。您去求见院长嬷嬷吧,她虽然不喜欢外人,但她珍视藏书。”

托马斯喜出望外,此时这个中年男子身上笼罩的忧郁终于散开:“愿主保佑您,女士。我可以安排这些,我与嬷嬷熟识,想来她应该会给我几分薄面。”

“还有,”埃莉诺再次开口,“我要带我的助手同行。如您所见,她动作稳当,也善于书写,不会轻易损坏皮质封面。”埃莉诺看向阿格尼斯,嘴角扬起了极浅的一个弧度:“她也讨人喜爱,能够调节气氛,擅长将话说成别人愿意听的样子。”

阿格尼斯听到后骄傲地挺直了背,像只刚捡回树枝的黄金猎犬:“当然,我们只负责‘整理书籍’,绝对不会多事。”她保证得一板一眼,可眼睛里兴奋的两根怎么也遮不住。

埃莉诺捂嘴微笑,又摆出严肃的神情:“谨记,一切须秘密进行,”她敲了两下桌子,“您不许再打听有关我们的事,也不许让修士们得知我们的真正来意。先生,这单生意我们只对你汇报。”

托马斯闻言起身,郑重行了一礼:“放心吧女士。我将谨记于心。日暮之前我会按照您的要求,送来嬷嬷的书面准予和修道院的通行信物。”

“那再好不过了。”埃莉诺说。

托马斯离开时,门外的尘土混着湿气又覆盖了一层。他的背影消失在雾中,像一幅未完成的画。

门刚关,阿格尼斯就把小布袋捧在手上掂量几下,笑咯咯的。见埃莉诺瞥了她一眼,她迅速把手藏在背后,小步靠近假正经的伴侣说:“我这是为正义,才不是财迷。”

埃莉诺无奈地笑了:“‘正义’正好能买你心心念念的小麦粉。嗯……还能再用来支付一只新的铁锅。”

阿格尼斯靠在窗边,眼睛在埃莉诺苍白的侧脸上停了一瞬,又在对方顺着视线看过来的时候移开。她轻声问:“你真的不在意吗?我指的是再回那里。”

“有点在意。”埃莉诺答得小声,还是被阿格尼斯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我虽然不想再回去,但是那里毕竟充满了我的回忆。”她顿了顿,像是给自己打气般攥着小指,“虽然我现在已经不再祈祷,也不再把自己交给神看管。但是我想了一下,即使如此也不能把属于世俗的那部分真相藏在神的脚下。”

阿格尼斯忽而笑了,她的笑声像让人着魔的火焰:“那就把被藏起来的真相挖出来吧。我会守规矩的。”她向埃莉诺伸出手,掌心热热的:“我保证。”

埃莉诺轻轻拍了两下阿格尼斯的那只手,随后转身去收拾小包。那里面被她陆陆续续装进一些鹅毛笔、蜡烛、干面包,还有她那条从不离身的素色丝带。

暮色渐沉,钟声再度从远方传来,像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搅弄空气。埃莉诺打开了门,在门前停了片刻,随后回头瞧了屋内的阿格尼斯一眼。她把门关上,把钥匙塞到阿格尼斯手心里。

“该走了。”她说。

在她们出门的脚步声里,泥浆再次溅开。一个个脚印的痕迹像某种生锈的齿轮,终于开始缓缓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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