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道院的高墙之内

作者:阿瑞亚 更新时间:2025/10/7 21:20:47 字数:2777

石墙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册古旧的厚书。

圣奥尔本斯修道院的门楼上,簌簌的冷风把旗子吹得哗然作响。而石缝之间也生着细细的苔。

托马斯举着通行信物,把两位女士引进冰冷的门洞。三人踏上被鞋钉磨得发亮的回廊,听见钟声传来,节拍稳稳,像圣人的脉搏。

埃莉诺和阿格尼斯被引进院长的房间。屋内有蜂蜡与干花的复合香气。窗前摆着一本展开的诗,压着一块被摩挲得圆润的鹅卵石。

嬷嬷的面容瘦削,眼神清冷,如同一面在微风中只掠起一丝丝波澜的水。“整理图书,是吗。”嬷嬷缓缓道,“只此一事。你们不能擅入客房、医务室与厨房。还有,”她看向埃莉诺,“你懂些规矩,凡所见所闻,不可外传。”

埃莉诺垂眸颔首:“我们谨记。”

“除此之外,”嬷嬷的目光落在阿格尼斯笑意盈盈的脸上,“兄弟保罗会来协助你们。他熟悉图书室,也会监……照顾你们。”门边的年轻修士前行一步。他长着一张还没学会隐藏情绪的脸,眼睛清澈,鞋后跟沾着新泥。朝她们躬身时,耳尖紧张地泛红。

出了房间,回廊里的风声低低穿过袍角。阿格尼斯的笑意在眼里腾起,动作却刻意离远了些:“监视也是一种照顾嘛。”保罗听了这句不咸不淡的话,忍不住咳了一声,尴尬地尽力板起面孔:“两位请随我来。图书室的门日常上锁,嬷嬷担心抄本受潮。”

圣器室旁有个通向图书室的小门。一进去,光线就变得柔和起来。窄窗投下的自然光带落在一行行书架上,羊皮纸似乎被光线压得发出低低的声响。有些像隔夜的薄雪压在枝头。

埃莉诺自然地摸过门后挂着的一串看上去有些年月的钥匙。她的指腹停在最旧的那枚铜环,微不可查地微笑:它最近才被人擦过油。她把表情收好,随后去看书架的边边角角,能看见灰尘被扫过、留下的不同方向的毛刷纹路。

“从经书开始?”保罗问。“从最容易被忽略的位置。”埃莉诺答,转身取下一本被夹在两部布道集之间的薄册。书背没写标题,书封却压了一朵早春的蒲公英,浅的几乎看不清。

埃莉诺把册子轻轻放下,目光被对面一摞厚册子吸引:“药草志……”她伸手掂起书,书脊在她手上发出一声极轻的弹响。

阿格尼斯抱来一堆散开的书页,正经的样子好像马上要把一座山按顺序垒好似的。她模仿埃莉诺的动作,把纸抖开,细细闻起味道:“嗯……有蜂蜜的甜味,还有……槲寄生的苦味?”她又被书籍的装订吸引:“这本书的缝线是老方法,用的肠线。嗯……如今很少见了。”保罗惊讶:“您认得这些?”阿格尼斯眨了眨眼糊弄过去,眼神里像是怀念这许多年的事。她把一只小巧的木梳从袖口摸出来,随手别住鬓发。那小小的木梳被抚得像河石一样光滑,齿间的边沿圆得不该是一个“年轻抄写员”的物什。

埃莉诺翻到药草志的中段,停在一页插图前。纸边略暗,页角因反复翻折而软。图上用浓墨画出一株矮灌木,浆果黑亮,旁边有用红墨写的边注:夜影属,果甜,叶苦,忌多。她指尖按在页角的指印上,那是一枚看不太清的痕迹,像是粗糙的指腹按过后留下的油影,还揉进了细碎的灰。她把书掩上,抬眼看向窗台:“劳驾,谁最近在用这本书?” “图书室钥匙由我与嬷嬷掌管。”保罗立刻答,神情有一瞬发紧,“这几日只有我与院长进来——哦,还有……副院长。有一次他来翻查土地契书,我给他取过。”他说完,像才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赶紧低头,“我会记在账上。”

“我们先把经书和圣徒传移动到窗边晾一会。”埃莉诺像是顺口道。保罗去搬梯子,阿格尼斯趁机压低声音凑过来:“‘夜影属’……你想到了什么?” “想到一些甜的东西。”埃莉诺眯着眼睛道,“也想到发青的脸。”

图书室整理得差不多,保罗领她们在修院走了一圈。石砌回廊绕出四方,草地中央立着一口井,桶边常年湿润。客房挨着会客室,门扇上新钉的铜叶还泛着亮。小教堂里蜡烛燃了一半,几根蜡泪固在烛台边缘,像停住的泪。

“昨夜晚祷之后,大人由我带回客房。”保罗有些紧张地回忆,“副院长稍后送去一杯助眠的药酒。我们平常会配一点罂粟水,但惯常由医务室的修士端上,副院长很少亲自送。” “为何副院长这次做了不同平常的事呢?” “他说理查德大人是贵客,亲自示意敬重。”保罗的目光躲了一下。

阿格尼斯笑着插话:“能带我们去厨房吗?我想借个火头烤烤湿纸。”这个要求无碍规条,保罗点头允了。

厨房热气扑面。大锅里炖着青葱和豆子,空气里有肉骨的香。阿格尼斯一进门就像回到了旧友家,俯身谢了炉火,笑着向老厨娘讨了一小片烤石板边角来烘纸。她三言两语便同厨娘打成一片,问起昨夜的饮食。老厨娘叫玛丽,手臂粗壮,眼睛却很细,似乎能把人看穿。 “昨晚的汤放了百里香和月桂叶。”玛丽说。玛丽的手快嘴也快:“贵客的盘子我亲手擦。倒是夜里那杯药酒是副院长自己拿的,他平时不来厨房掺和。还特地点了蜂蜜,说要帮贵客‘压一压苦味’。我问用不用罂粟,他摆手说不用,用点草药就成。” 

“副院长懂草药?”阿格尼斯装作不经意。 “懂一点点儿吧,”玛丽咧嘴,“可懂不懂,谁知道呢?他那会儿脸色有点不好看,像是跟谁斗过嘴。”

阿格尼斯把烤热的纸翻了个面,揽一把火光映在掌心,掌心的皮色在火里毫不畏缩。她随口问:“那最近药圃谁在照料呀?” “新近换了个小修士,听说是让他学本事。”玛丽挠挠头,“名字我叫不出。我只记得院里这些人忙得很,来来去去,只有兄弟戈弗雷总在缮写室里,像影子一样。”

阿格尼斯把打听来的碎片压在心里。走出厨房时,她回头望了眼灶台旁那串晾干的茄科果实。它的颜色已经褪去,但仍有一丝丝甜香。她的目光沉了一瞬,随即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转开。

回到图书室时,夕阳的光线正从窄窗慢慢挪进来,把书背镀上薄薄一层金。埃莉诺已把几本契书与药草志并排放在桌上,纸页微微鼓起,像呼吸在蜡烛光里起伏。她抬起眼睛,阿格尼斯便凑到她耳边悄悄把厨房里打听到的事一一说来。

她们靠得很近,声音低而绵,如若笼在书页之间的风。阿格尼斯说完,忍不住补了一句:“你说,他为什么要亲自送那杯酒呢?” “因为他知道那杯酒会被记住。”埃莉诺笃道,“他想被所有人记住。太显眼的举动,反而像是要遮住别处的手。”

埃利诺随后把手按在药草志那页几近被翻烂的折角,“这页似乎常被翻看,痕迹还蛮新。指印很粗,像是常做工的手。翻书时按的是左下角,这说明痕迹的主人惯于左手带力。”她抬眼,目光掠过回廊外沉静的夕阳夕照,“我们不急着结论。先把问题写出来:谁是懂草药的人?谁能接近杯子?谁需要让别人为他的行为作证?”

保罗在门口缩了缩肩,似乎被这番冷静的剖开刺了一下。他正要上前,钟声在此时响了。祈祷的节律敲过石墙,在空中划出一道看不见的界线。埃莉诺合上书站起。 “去晚祷吧,”她难得对女伴俏皮地眨眼,“顺便看看谁的眼睛在祷告时是闭着,谁的眼睛是睁着。”

她们一前一后走出图书室。阿格尼斯在门槛上顿了一下,向石板轻声道谢,仿佛她早已习惯于和老物件打招呼。保罗愣了一瞬,忍不住回头看她。她笑笑,那笑仿佛不止向他、也向墙上的旧影——多少年前的冬天,多少年前的手——一并致意。

而那本药草志静静躺在桌上,页角的黑影在暮色里更深了一点。修道院的钟声还在敲,推理的齿轮在无声里扣上了第一颗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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