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钟声如同一柄细长的针,把修道院的时间一分再分。图书室里,火头收得很小,书背的影子像一排沉默的背脊。埃莉诺把昨夜整理出的几条线索铺在桌上,像排一副未完的骨架。
“毒参、蜂蜜、杯沿的粉、药圃被翻过的地,还有争吵。”阿格尼斯用鹅毛笔在纸边点出小点,点到副院长的名字时停了一停,“他太显眼了。”
“显眼不一定是罪证,”埃莉诺把笔拿过去,补了一句,“太显眼的动作往往是遮挡。副院长亲自送酒、亲口提蜂蜜,像是刻意给人看的记号。真正下手的人未必站在灯下。”
阿格尼斯“嗯”了一声,眼睛却在窗外扫过缮写室的方向。那里总有一盏不肯灭的小火。她压低声音:“兄弟戈弗雷总在那间屋子里,不说话。昨晚我问埃德温,他说照料药圃原本是戈弗雷的活儿。”
“那就去瞧瞧他的字。”埃莉诺起身,“一个人的字会出卖他的手——哪只手用力,在何时停顿,又在何处心急。”
缮写室幽暗而温暖,羊皮纸的味道和铁胆墨的酸味在鼻端打了个结。窗下排着几张长桌,桌上各自的笔刀、磨墨石、海绵、粉袋恰到好处地陈列着,像一个人的呼吸。戈弗雷沿着光站着,背微微驼,右手提笔,左手压纸。听见脚步,他抬头,灰蓝的眼里是一种远离事世的平静。
“想看看您修补的装订。”埃莉诺礼貌地开口,“我们在图书室发现几本书的线断了,您最熟练。”
戈弗雷点点头,放下笔刀,抽出一册刚缝过的薄书。那是一份诗篇,缝线匀整,线结小而紧。埃莉诺指尖揉过线结,又看的不是线结。他注意到她看的是边角的墨渍——墨渍更多落在左下角,像有人习惯用左手按稳纸。她又看桌边的墨砚,砚台右侧边缘磨得发亮,左边却落着小粒干墨。这一切细小的偏重,悄悄倾向了左。
“昨夜的喧哗惊扰了您吧?”阿格尼斯装作随口,“理查德大人来,院里都动起来了。”
戈弗雷的笔尖停了一下,像是被一句话勾到暗处。他很快把停顿磨平:“修院里常有喧哗。又常有寂静。人来人往,字留在纸上就够了。”他收拾语气,眼神却轻轻避过了“理查德”这个名字。
“您懂药草?”埃莉诺把话掠过去,声色不动,“我们在药草志里看到了被翻得发软的一页。”
“懂一些教堂庭院里必须的东西,”戈弗雷淡淡,“治咳、通气、消肿,能用的都用。别的——交给主的园子。”
他把话挡得很稳。阿格尼斯却听见他在说“交给主的园子”时,嗓音在某个字上擦了一下,像刀划过骨。她不动声色地在桌边坐下,随手拾起一支弃笔,拿笔刀修笔尖,动作笃定而熟练。戈弗雷瞥了一眼,眼底明显一闪:“你修得很好。”
“很久以前学过。”阿格尼斯笑,笑意极淡。她修出来的笔尖细如发,她吹了吹笔屑,笔屑轻得像不肯落地。保罗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这个年轻的抄写员,有时动作像个年长得多的人。
离开缮写室后,阿格尼斯去仆役房串门。这里比回廊热闹,麻线和皂角水的味道混在一起,洗衣的女仆们一边搓衣一边说话。阿格尼斯三两句就把自己织进她们的话里,顺势问:“昨夜贵客可曾起夜?有没有人半夜在走动?”
“嘘,别说是我说的。”一个脸颊冻得通红的女仆压低声音,“有人看见客房那边有个影子,披着斗篷。不是副院长,他的步子更重。也不像嬷嬷——嬷嬷夜里不出来。像是……像是一位‘访客’。门房说没人登记,晚祷之后不应有人入内。”
“怎么看出来像‘访客’?”阿格尼斯笑眯眯地追问。
“那人的袍子看起来不合身,”女仆做了个手势,“像借的。走得轻——像小偷。但谁会偷?我们这儿除了字就是神。”
另一个女仆插嘴:“我听说保罗昨夜也不太安稳,来回走两趟,像在找人。”
阿格尼斯把这一线记在心里。她出门时,顺手在门口的木柱上抚了一下,那木头被手擦得很亮,像很多年被同样的动作哄过——她做得自然,像曾经在别的修院、别的冬天也这样做过。
午后,埃莉诺试图去看门房的登记簿。刚到门口,保罗就像从石缝里长出来一样挡住:“嬷嬷说,客人名单与登记,非必要不可翻阅。”
“我只是想学你们的记法。”埃莉诺语气温和,警觉的眼却在数保罗的呼吸,“昨夜若有人入内,格外的一笔会令它更醒目。”
保罗的手指收紧了两下,像捏着不肯给的钥匙。他迟疑片刻,硬起声音:“没有人。晚祷后,门关了到晨钟。”
“那就好。”埃莉诺后退一步,像轻轻绕开一枚钉子。阿格尼斯在一旁看着保罗,忽然道:“你很保护副院长。”她说得像夸奖,“他值得你这样。”
保罗的脸腾地红了:“他对我有恩。”他说完就像怕自己多露,匆匆礼了一礼退走。
黄昏更近了,石地上的影子切得更长。两人沿着回廊走,阿格尼斯压低声音,把仆役房的流言讲给埃莉诺听:“有人见到斗篷影子。袍子不合身。像借来的。保罗夜里走动过。”
“匿名访客未必来自院外。”埃莉诺说,“借袍子也可以在院里借。我们缺的不是影子,而是谁为了变成影子,脱下了哪一件自己的衣裳。”
她的目光在修士宿舍那一排门上停住,那里有一扇门虚掩着,露出半扇木床边线。埃莉诺走过去,轻轻敲了敲。屋里无人应。她只是站在门口看了一个呼吸,回身走开:“不用闯。闯进去能看到的,更可能是别人故意要你看到的。”
夜祷之后,她们回到给她们安排的临时小房。房间很简陋,草席散着草腥,墙角放着一只小木柜,窗子只勉强封风。阿格尼斯一推门,鼻间就有一丝不合时宜的甜味,像被雨打过的根茎,带着土的潮气与一点点腥味。
她迅速伸手挡住埃莉诺:“别动。”
月光由窄窗落进来,在地上铺一道斜白。那道白里,墙角的秸秆被人翻动过,压痕是新的。草席旁的地上,有一小包东西,灰白色的布包,系得很随意。阿格尼斯走近看了一眼,止住呼吸。她从袖里抽出一片蜡面纸,轻轻把那包挑起来,放在纸上。纸边立起,她再用另一片皮纸把纸托住,像包裹一只会咬人的小虫。
“粉末。”她说,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了什么,“颜色浅,闻起来……像是毒参的根。”
“有人想让我们拥有它,”埃莉诺看着纸上那小小一包,眼神冷而明亮,“然后再让别人发现。”
她环视一圈,目光落到窗檐下的灰。那里的灰被弄成两道细细的直线,似乎曾有人用指尖探进来,试着把窗抬高一点。她又看地上的尘:门边的脚印少,窗下却有一枚不完整的鞋钉印。她用指尖比了一下那个印的方向,低声道:“有人从窗进来,扔下包后走得很急。”阿格尼斯把包好的粉抬到桌上。蜡烛光里,粉末如冬日的雾,细到几乎不存在。她不自觉地伸手去碰被风吹乱的鬓发,那只小木梳从袖口滑出,她用老练得不像年轻人的动作把它一把擒住。她意识到自己的动作,轻轻一笑,把梳子收了回去。
“我们现在该害怕吗?”她问,笑意不达眼底。
“就算是害怕也是有意义的,它能让人看清脚下的石头。”埃莉诺把窗栓彻底扣上,又把桌和柜子挪近门,制造出一点重量,“但更有意义的是——现在我们知道对方已经被我们吓到。栽赃是一种慌乱的手法,说明我们的线索踩到了他的影子。”
阿格尼斯看着她,目光里有一瞬的柔软:“你说‘他的’。”
“也可能是‘她的’。”埃莉诺纠正,嘴角极轻地动了一下,“不过无论是谁,他今夜会睡得不好。明天,他会更着急。”
她把那小包粉严严实实封起,缝在两层皮纸之间,再用蜡封边,像封存一段能反噬的句子。她们相对坐了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外面回廊上巡夜的脚步从远到近,又从近到远。阿格尼斯忽然道:“我小时候——很久以前,见过人用粉袋藏私盐。手法更巧,这个包打得太粗。”
埃莉诺看她一眼,轻声道:“明天去看门房的钥匙。还有——借袍子的地方。”
“以及谁的手惯用左。”阿格尼斯补了一句,笑,“写字的人,抹不掉自己的习惯。”
烛火燃到一半,发出一声细小的噼啪。窗外风更紧了。她们把灯吹灭,屋里黑得像墨。黑暗中,阿格尼斯的呼吸很稳,像在遥远得多的年头里,早已练就的镇定。她在黑暗里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埃莉诺的手背,对一个不说怕却知道怕的人示意我在。下一刻,她又把手收了回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夜在修道院的石墙上慢慢攀升。某个地方的影子更浓了一层。有人在等天亮,也有人已经等不及。明天,石头下的东西要么更深,要么即将被翻出来晒到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