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是一面被钟声轻轻敲着的薄鼓。
埃莉诺把昨夜封好的粉包放在桌角,蜡封光洁,如若一只沉默的眼睛。她用鹅毛笔在纸上画出一条细长的线,把几个词串起来:晚餐、助眠酒、清晨死亡。
“毒参发作不算慢。”她低声说,“若剂量足够,饮下不久就该有痉挛、气短。若是在睡前那杯里下了足量,中毒者整夜不会安稳,多半会惊动隔壁。可理查德大人却悄无声息地死在清晨。”
阿格尼斯托着下巴:“所以,真正的毒在更早——晚餐里?或者在会客时?”
“或者在杯沿。”埃莉诺指了指画出来的杯子,“用脂或蜂蜡把粉粘在内缘,入口少量、缓慢溶散,夜里渐进。睡前那杯蜂蜜酒只是一块刻意举给人的招牌,叫所有目光都停在副院长手里。”
“难怪他‘顺手’得那么用力。”阿格尼斯喃喃,“可是谁能碰得到杯子?端酒的人、洗杯的人,或是在送达之前有片刻独处的人。”
“还有一个能随意近人桌案的人。”埃莉诺的目光穿过窗格,落在缮写室的方向,“老修士,修补书、传便条、进出不引人注意。左手用力,熟药草,曾经管过药圃……兄弟戈弗雷!”
阿格尼斯呼出一口气,气里有寒,也有一种像恍然的热:“你从一开始就在观察他。”
“从他回避‘理查德’的名字起。”埃莉诺合起笔,“但还缺一块拼图:他为什么要栽赃我们?可能是因为我们摸到了他真正害怕的地方。”
她转头看向阿格尼斯,语气平平地像在制定一条抄写规约:“我们要让他急得出手。散个消息吧,就说我们找到与粉末相配的一件东西,已封进图书室的锁箱,明晨在嬷嬷面前开启。”
“锁箱?”阿格尼斯眨眼,“你是说那只装被链书的木箱?”
“对。”埃莉诺答道,“真正的东西不在里头,但他会去找。去的人若是副院长,他多半会迟疑;若是另一个,他会慌——慌的人最容易露手。”
阿格尼斯点点头,笑意在眼底流过,带出一点狡黠:“那就交给我。消息要给谁,才能一刻传三处?——玛丽。还有洗衣房的杰恩,门房旁的老彼得。再加一条细线,给保罗。”
“只给半句给保罗,”埃莉诺提醒,“半句真,半句假。让他自己把剩下的补齐。”
午后,修道院变成一口慢炖的锅,话语的蒸汽从锅沿溢出来。阿格尼斯在厨房把“封存证物”的话丢给玛丽;在洗衣房把“明晨公开”的话递给杰恩;在门楼下和老彼得说“嬷嬷亲眼看封蜡”。最后,她找到了在走廊转来转去的保罗,递了一小叠整理好的书目:“嬷嬷让明天一早核对。我们今晚把证物封在图书室的锁箱,钥匙我拿一把,另一把在院长那儿。明晨当众开。”
保罗的眼睛睁大了一瞬:“证物?”
“昨夜有人往我们房里丢了粉。”阿格尼斯低声,“我们封起来了。玛丽说仓里少了一只小袋。若明早对得上……你该明白。”
话说到这儿,她停住。保罗捏紧了书目,抿起嘴唇,像在咬一根看不见的刺。他喉头滚了滚:“你们小心。今晚……关紧窗。”
阿格尼斯笑了笑:“知道。”
夜色像水,从回廊一端慢慢涨到另一端。图书室里,火光被遮起来,只剩一缕细亮。埃莉诺在门闩上抹了一层极薄的细灰,又在箱扣的缝里插了一根几乎看不见的麻线。她把真正的粉包缝在自己袖里,留一只空纸包放在箱角的阴影里,像故意遗下一只诱饵。
“你做得像个老抄写员偷藏自己最爱的羽笔。”阿格尼斯半是打趣地压低声音,半是赞叹。
“因为我的确曾见过抄写员那样做。”埃莉诺反唇,“比如我面前的某一位——她修笔时的手很老练。”
阿格尼斯偷笑,轻轻晃了晃自己袖里的木梳,梳齿在丝里发出一声轻响。她靠着书架坐下,披风卷在身边,像一小团黑影。她们挨得不远,气息在狭窄的光里微微交织。院墙外传来的风像人在梦中翻身。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传来极轻的脚步,像猫在石头上走。图书室的门缝下先是掠过一条更深的影,门闩微微一动——因为灰粉,留下了淡淡一条被抹开的痕。有人在摸钥匙。转瞬,钥匙缓缓合上,锁舌悄然退开。
门开了一线。一个黑影滑进来,停在门后,屏住呼吸听了一会儿。然后他朝房内最暗处走,走得很熟,似乎知道书架之间哪条路不会碰倒东西。他直直向那只锁箱过去,手指探向箱扣——麻线断了,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嘣”。
那人明显一僵,随即更快地去撬箱盖。就在这时,阴影里传出一句极轻的“别动”。随之而来的,是灯火腾的一亮。
兄弟保罗被光定在箱前。火光一照,他脸上全是细汗,眼睛里惊慌像受惊的鹿。他没有逃,像知道自己逃不掉。他只是握着箱沿,嘴唇动了动,低声:“我只是要把东西挪走。”
“挪到哪儿?”埃莉诺站在桌后,声音并不严厉,却没有一丝退路,“挪给谁?”
保罗咬住牙,眼睛却偏向门口,像信任那扇门能给他一点答案。他没有说“副院长”,也没有说“嬷嬷”。
他说的是:“兄弟戈弗雷。”
话一出口,他像松了口气,又像更怕,“他……他叫我看着,不要让你们把……把可能害他、害修院的东西拿去。”
“他让你来毁证?”埃莉诺问。
“不是毁,”保罗摇头,喉咙发出干涩的声,“他要我换。把那包粉换走,换成别的,再丢在……丢在别的地方。他说这是为了修院。”
阿格尼斯悄悄把门扣上,背靠门板,语气柔下来:“为什么是你?他对你有恩?”
保罗的眼睛红了一下:“他教我识字。他把我从外院捡进来,教我抄写,教我不去偷。他说修院救过我,理查德想把修院的地榨净。他说——主不该被奸诈的人戏弄。”
“所以你来替他清扫脚印。”埃莉诺道,“你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保罗的声音像要碎掉,“我不想知道。他说知道的人会更痛苦。我只……我只想守着。”
“守着谁?”埃莉诺温声追问,“修院,还是他?”
保罗没有答。他的手慢慢从箱沿上放下来,像被火烫到才意识到自己被烫。他忽然想起什么,低声急促道:“他还让我去清理另一处——缮写室的火盆。说里面有他用过的炭灰。你们若是看灰,会说那是药草烧过的味。那不是证物——他说那只是他写字取暖留下的灰。”
“他怕的不是箱里的东西,是真正的东西。”埃莉诺轻轻一笑,笑意冰凉,“比如杯沿的脂,或者一件披过的斗篷,或者——他进客房时用过的借来的袍子。你本要去拿哪一个?”
保罗睫毛一抖,眼睛里闪过一个方向——不是缮写室,而是靠近教堂的圣器室。他迅速垂下眼。
“圣器室里有衣柜。”阿格尼斯柔声接上,“祭衣、斗篷,借给谁,谁用过,灰会留在缝里,泥会印在下摆。借来的袍子不合身,走路会扫地。”
保罗的肩膀轻轻塌下来。他知道自己都说了。他抬头,带着一种几乎孩子气的恳求:“不要惊动嬷嬷,今晚。等明晨,我……我把东西拿来给你们看。你们在嬷嬷面前揭。不要现在。”
“现在反而更好,”埃莉诺冷冷道,“影子最怕的是灯。”
她示意阿格尼斯收起诱饵包,自己把火折拿稳。“走吧。一起去圣器室。若是你骗我们,我们三人今晚就要听到全院的脚步。若你不骗我们,我答应你一件事:明天在所有人面前,我会说清你只是搬运的人。”
保罗用力点了一下头。他颤着手开门,三人沿着回廊往教堂去。夜里的石地冰凉,脚像在水里走。圣器室的门上着着一把旧锁,保罗从袖里摸出一枚小钥匙,插进去时手还在抖,钥匙磕了两下才合上。
门开,冷香扑面而来,是蜡、干花、洁净布料的气味。壁上挂着季节不同的祭衣,浅色的、深色的,边缘用金线绣着小麦与葡萄。保罗径自走向一只靠下的衣柜,拉开,翻到最底层,抽出一件深色斗篷。
在火光里,那斗篷下摆的边缘有一圈被擦得不太干净的痕:泥灰与一丝丝极浅的绿色,像曾经踩过药圃的地。斗篷的左侧衣襟内有一点微不可辨的晶屑,埃莉诺用刀背轻轻刮下,放到鼻端,闻到若有若无的腥甜。
“借过?”埃莉诺看保罗。
“昨夜。”保罗艰难地开口,“兄弟戈弗雷说夜里冷,他要打一圈回廊祈祷。他……他个头瘦小,这件稍大。他说借一刻就还。我——我当时没想多。”
“祈祷的人会去客房外的走廊吗?”埃莉诺问。
保罗垂眸:“我不知道。”
埃莉诺把斗篷整齐叠起,递给阿格尼斯:“这就够了。明晨你把它带到院长会议室。我会在那里等你。”
保罗抬头,看着她,像从冷水里把头抬起来换一口气。他忽然低声说:“如果他……如果他承认,是不是会被赶走?他很老了。”
“这由嬷嬷决定,”埃莉诺平静道,“由主决定。”
他们离开圣器室,回廊又把夜收了回来。将近图书室时,阿格尼斯放慢了脚。她在黑里伸手碰了碰埃莉诺的袖子,像确认她还在。埃莉诺侧头,一声很轻的“嗯”落在她耳边,像一滴暖水。
回到小房,阿格尼斯把斗篷藏好,便把窗缝塞紧。她靠在墙边笑了一笑,笑意里有点疲倦的甜。“他会上钩的。你说得对,慌的人容易出手。看他今晚差点就把箱扣扯掉。”
“他不是等待上钩的鱼,”埃莉诺说,“他是夹在两块石头中间的草,既怕暗又怕亮。我们给他一条可见的路,他就会自己冒上来。”
阿格尼斯看着她,忽然认真起来:“你其实已经知道是他了吧。”
“我想听他自己说。”埃莉诺答,“明天,让他说。让所有人听见。”
外面的钟在这一刻敲了两下,夜被剪开又缝上。风过窗时,蜡烛根部的火星“噗”地一声,像一瞬极小的心跳。修道院沉沉睡去,只有几处光仍在,与躲不掉的真相一起,等天色把它们一寸一寸洗亮。明晨,所有人都会到场。灯会点起,影子会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