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由高窗斜落,像冷水洗过石地。
院长会议室里,木椅一字排开,墙上悬着一只铁十字。嬷嬷坐在首位,神色凝定。副院长的肩线像一把绷紧的弓,托马斯先生站在靠后的位置,帽子捏在手里,指节发白。玛丽、门房老彼得也被叫来作证。保罗站在一旁,手指紧紧抓着衣袖,像一根被火烤过的绳索。兄弟戈弗雷在光线边缘,灰蓝的眼睛像一口枯井,深,却不见水。
埃莉诺与阿格尼斯并肩而立。阿格尼斯侧身,让她们带来的那件深色斗篷落在桌面。下摆的泥与淡绿印痕,在晨光里更清楚。还有被蜡封好的细小粉末,像一颗被照亮的尘埃。
嬷嬷开口,嗓音细弱却清晰:“埃莉诺,你要求当众。请说吧。”
埃莉诺向前一步,语调平稳如数账:“昨夜,有人把一包粉从窗外丢进我们房里,试图指向我们。我们封存了它,并设了个局——散出消息,说证物已封在图书室。夜里有人去撬锁箱,我们当场拦下了保罗兄弟。”
保罗的眼睛一缩,随即抬起头,像把羞惭硬生生顶住:“是我去。但我不是凶手。我受人所托,想转移那包粉。我……我愚蠢,以为这是在保全修院。”
“我已许诺,会说清你不是下毒的人。”埃莉诺点头,目光扫过场中,“真正的凶手,用了两重误导。第一重,是副院长昨夜亲送的那杯蜂蜜助眠酒——人人都看见,人人都记住。第二重,是把粉包丢进我们房里,令调查被绊。”
副院长眉峰跳了一下,压着怒意:“你是在暗指——”
“我是在排除,”埃莉诺截住,“毒参的发作并不全然是即时的。若把细粉和脂、蜡拌匀,薄薄抹在杯沿内侧。这样它入口极少,缓慢溶散,能让人从夜里开始胸闷、气促,到清晨平静地停下。那杯蜂蜜酒,只是被利用来转移视线。”
她抬手,比了个圈:“证据有三:杯沿内侧残留的细粉与刮痕,厨房小铜锅里蜂蜜与草汁的痕迹,药圃里被翻过的毒参根。证人有三:玛丽证明副院长昨夜要了蜂蜜但未用罂粟,门房说晚祷后无人登记入内,而仆役房有‘不合身的斗篷影子’从客房回廊掠过。我们又找到这件斗篷——昨夜借出,今晨仍留着药圃泥与极细的腥甜微屑。”
她停了一拍,目光在众人之间寻找落点,最后落在戈弗雷身上:“还有第四件,不起眼,却最诚实——那就是手。缮写室里,墨渍总落在纸的左下角;砚台右缘亮得发光,左侧常有干墨;缝线常在左手带力处收得最紧。翻药草志的人,也总用左手按住同一处页角。杯沿内侧的刮痕,从角度看,是左手由内向外抹过留下。兄弟戈弗雷,你的左手,比右手更沉,更稳。”
会议室里有一瞬的寂静,像把一粒石子丢进无风的水面。副院长先吐出一口气,肩线慢慢垮下几分,怒意退去,只剩疲惫与羞惭。托马斯的帽沿在手里被捏出一道深痕。他看向戈弗雷,眼里说不清是什么。
戈弗雷静静地听着,像在听一段与自己无关的经文。直到“左手”三个字,他的喉头动了一下。他抬眼,对上埃莉诺的视线。两人的目光在半空撞了一下,发出一声轻微却清晰的响,只有他们自己听见。
“你若此刻开口……”埃莉诺轻声。
保罗像被刺了一下:“师兄……”
戈弗雷伸出手,按住了他的手背,像多年以前在寒冬里替一个冻僵的孩子捂一捂。“够了,保罗,”他的声音很低,却不再回避,“是我。”
会议室里有人抽气。副院长下意识踏前一步,又止住了,手垂在袍里,指尖颤了一下。嬷嬷把念珠往上挪了一颗,眼皮微阖,像要把泪压回去。
“不该让你们来的,”戈弗雷看向嬷嬷,眼里有一种近乎歉疚的温顺,“我本该把这件事带进忏悔室,带到主的耳边。但他听得太迟了,我的耳又太老。”
他把目光移向托马斯,像隔着许多年的风看一个旧影。“许多年前,在瘟疫之前,我是个自由农,”他平平说,像在读别人的生平,“我有一小块地,父亲留下来的。理查德·德·克莱尔看上它。他用债字、用证人,把地拿走。我妻子在寒冬里病倒,我只好带着女儿投奔修院。”
“女儿?”阿格尼斯的心骤然一紧,指尖不自觉抓住了披风的边。
“她叫艾格尼丝。”戈弗雷念出那个名字,眼睛里忽然有光,又忽然熄灭,“小姐,同您的名字一样,悦耳得像春天里的风。”他笑了笑,笑容苦得让人不忍直视,“瘟疫来的时候,修院关了门。可理查德带着他的随从来了,说他捐了这么多,修院欠他一扇门。门开了。病也进来了。艾格尼丝病倒的时候,我学草药已久,我以为我救得回她。她握着我的手,发热,又冷下去。她说,‘爸爸,我好困。’我把一切叶子一切根都煎成药水,最后只剩水……”
他顿了一下,像咽下一块硌喉的石:“理查德活了。或者说,被上好的照料救回了。他在饭桌上说,瘟疫是上帝对弱者的试炼,活下来的,是被选中的。”
托马斯先生猛地抬头,像被针刺到。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辩解,只有疲惫的灰。他也知道自家主人的口无遮拦,甚至残酷。
“我起初也没想杀他。”戈弗雷继续,“我翻看药草志,不是为了害人,是为了救人。我教孩子们认哪一片叶会割伤舌,哪一颗果不能入口。我以为我把毒锁在书里,就能锁住它。直到昨夜,他又站在那扇门后,说要把我失去的那块地再翻一次,以另一种名字献给主,像把别人的骨头磨成石粉,砌到墙里。他没有记住叫艾格尼丝的孩子。他的眼睛里只有土地的边界线。”
“于是你借了斗篷。”埃莉诺轻轻接住,“你知道夜里会更容易不被看见。你在晚餐前后寻到客房后的小廊,趁洗具摆在那里,把毒参粉和一点蜡按在杯沿内侧。你左手用力,所以刮痕落在那个角度。你回去时路过药圃,泥沾在下摆。你并未动那杯蜂蜜酒,那是另一个人的‘尽礼’,成了你的遮挡。”
“是。”戈弗雷颔首。他没有争辩。他的背微微弯着,像压着一袋比他更重的谷子:“我大概是老了,就想着把该死的东西,留在该死的人身上。可现在想来,该死的不是人,是那扇打开的门,是那句——‘被选中的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在熄火前最后的亮。阿格尼斯忽然觉得眼后边发热,她不去擦,只是把手轻轻送到埃莉诺的袖下,指尖试探着贴了一下。埃莉诺微不可察地回握,把她的手正了正,让它不必躲。
嬷嬷慢慢直了直背。她的嗓音像被雪掩住,又像从雪下生出来的草:“兄弟戈弗雷。你做了主不喜悦的事。你也遭遇了主未曾怜悯的苦。我会把你交给教会的规条,交给相应的审断。”她的念珠在指间轻轻滚,“至于理查德的灵魂……愿他的遗孽在世上被看清。托马斯,修院不会攫取不当得的东西。那块地,我们将遵照旧契,重新审查。你回去告诉他们,修院的荣耀不靠掩埋别人的骨。”
托马斯先生像被狠狠扶住了一把,艰难地吐出一口浊气:“我……我会照办。”他的目光再次掠过戈弗雷,里头有恨,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愧疚。
副院长这才向前一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一场被误会的风终于找到了出口。他看了看保罗,又看了戈弗雷,眼里酸涩与自责杂糅:“昨夜我与理查德争执,那是真的。我愚蠢,拿了一只甜杯想讨好他,反令自己看上去更黑。我没有害他。我有太多自以为是。”他向嬷嬷低头,“请罚我。”
嬷嬷没有答,只抬起手,示意所有人安静。她看向保罗:“孩子,你今夜做错了,但你尚未害人。你往后要记得,你的忠诚,不该给任何一个人,只该给真理。”
保罗的喉头动了动,眼里终于有了泪:“我记得了。”
戈弗雷忽然从怀里摸出一样小东西,摊在掌心,是一截褪色的布带,绣着两个几乎看不见的字母:A 与 G。他像怕它受凉似的合了合掌,又展开,像是要让某个幽灵看明白。“我本该把你的名字,写在花草边上,而不是写在别人的杯沿。”他说,像在对某个小女孩说话,“我太愚蠢了,艾格尼丝。请你原谅我。”
阿格尼斯的视线一下被那两个字母吸住。她在心里无声地答了一句:她会的。然后她把这句话压下去,像把一盏烛火掩在手心,不让风吹灭。
嬷嬷起身,宣告:“真相既明。兄弟戈弗雷,暂由看守带往静室,明日按规呈报。众人解散。”
椅脚与石地发出一阵轻响,像一场沉默的雪落下。人群散去,空气里却仍悬着一种缓慢的、迟来的温度。托马斯停在门口,对埃莉诺与阿格尼斯深深一礼,没说“谢谢”,也没说“对不起”,只在喉咙里压出一声粗重的气,像卸下一袋石头。
回廊里风更冷,阳光更明。阿格尼斯贴近埃莉诺半步,像不经意地用肩膀碰了碰她。她小声说:“你在他开口之前,就看见‘那条路’了。”
“我只能把灯举到那条路上。”埃莉诺说,“走上去,是看他自己。”
阿格尼斯点头,忽又笑了一下:“你刚才握我的手,是在数我有几根指头?”
“确认你还在。”埃莉诺的语气轻得像一阵暖风,“也确认我没有说得太冷漠。”
“你不冷漠,”阿格尼斯摇头,她顿了顿,声音更柔,“我知道你不喜欢回这里。但你把属于世俗的那部分,放在了光下。”
她们停在回廊的转角,阳光照得石壁发白。阿格尼斯抬手替埃莉诺理了理额前被风撩乱的一缕发,手势自然而轻。埃莉诺没有后退,只把目光落在她眼底那一点湿意上,用她的视线极浅极浅地吻了一下。
钟声在此刻响起,一下、两下,像心跳被对上了拍子。修道院仍旧高墙森森,但墙内有一处窗台在冬日里暖了一指。真相的重与人的轻,在这片刻里彼此靠近,又各自分开。明日还有处理与后续,今日先让风把盐分吹走一点吧,让火把手心暖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