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光打在修道院的内庭,井边的水面像一盏被端平的盏。
钟声敲过,回廊渐渐安静。嬷嬷颁下决定之后,众人各自散去:兄弟戈弗雷由两名修士带往静室守省,等候教规处治;副院长请了罚,自愿在未来一个月里停下扩建议程,服膳与祈祷之中每日抄一卷亡者名录,作为补赎;门房换了新的值守次序,夜间不再以捐赠为通行符,唯规条是门。
托马斯离开前,往院长室走了一遭。再出来时,他的眉间仿佛轻了半分。他对埃莉诺与阿格尼斯点头致意:“嬷嬷答应重新审查那块地。若旧契不公,将撤回。她还说,会把部分收益设为孤贫基金,开设一间小医屋——以纪念因瘟疫逝去的孩子们。”他顿了顿,补上一句,“包括一个曾叫艾格尼丝的小女孩。”
阿格尼斯听见那个名字,眼底轻轻一晃。埃莉诺微不可察地碰了碰她的手背。
托马斯把一个布袋放在她们面前:“这是理查德遗产中我所能处分的一小部分,也是我的私心,愿你们继续做该做的事。”他犹豫片刻,低声又道,“我随主人多年,不敢涂抹死者,但也不能再替他遮羞。这两年间,他囤了粮,在大饥时加倍售卖;他用旧债把寡妇的牛抵走,换回一张冷冰的契据;他贿了里夫,在镇边私设木栅,圈起共有林,叫穷人冬天连一捆干柴都背不走;瘟疫那阵,他带病闯门,后来又带着随从游走城中自夸‘上帝钟爱强者’。他还在集市上收孤儿做学徒,签下十年契,其实是换了名的束缚……我一直自以为只是‘看门的人’,如今才知道,站在门旁的人也有责任。”
说完这些,他像老了十岁,却也像是卸了一口气。阿格尼斯没有说“原谅”,她只是点点头,语气温软却不轻:“谢谢你把门打开。”托马斯怔了怔,像懂了,又像不全懂,终是收了礼帽离开。
石墙外,风更清亮。两人踏出门楼,泥地经霜后结了薄硬的壳,鞋底发出清脆的声响。阿格尼斯用力吸了一口气,笑道:“空气里终于没有蜂蜡味了。”她仰头,看云,云低,如刚洗过的布。
“你还好吗?”埃莉诺问。
“嗯。”阿格尼斯点头,稍稍靠近她半步,“只是心里有点酸,也有点热。世界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公道,只是有人说出了该说的话。”
“说出来就是在改它。”埃莉诺看她,“真相不是一把大锤,而是一根针。针虽慢,但能缝。”
她们回到镇上时,街边的摊子又立了起来,挂着烤鱼,摊主在风里呵着手。埃莉诺把布袋交到抽屉里。那一圈圈硬币落下的声音,听起来像雨打在旧屋檐。然后她又从锅里舀出一勺汤,在碗里放了两片萝卜。阿格尼斯接过,连连吹气:“今天该庆祝庆祝。你说要买的新铁锅呢?”
“在铺子里等我们。”埃莉诺道,“还有一捆纸,一小罐新墨。”
“还有几根蜡烛和一个更厚的门栓。”阿格尼斯补上,眼里笑意泛开,“以防又有人喜欢从窗子像猫一样钻进来。”
吃到一半,阿格尼斯忍不住回看修道院的方向:“你说,嬷嬷真的会在药圃里给艾格尼丝立一块石头吗?”
“也许不立石头。”埃莉诺慢慢道,“也许会在春天种一小丛紫罗兰。那就够了。”
“嗯。”阿格尼斯点头,指尖摩挲着碗沿。她忽然想起什么,抬眼笑着说,“我写点什么吧。把这次的事记下来。要是几年后有人问起,就把这本册子丢给他——当然,名字可以换,细节可以换。”她歪头,“我擅长把名字换成不那么刺耳的字母。”
“你擅长的多着呢。”埃莉诺看着她,眼神像炉火里的一小块炭,温而不烫。
阿格尼斯铺开纸,鹅毛笔在指间转得轻巧。她写字的姿势熟练得不像她的年纪,有些古老的笔法不知不觉流露出来。她写了几个字,又停了停,在纸边空白处画了一小丛草,像药圃里的角落。她自顾自地笑:“我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就爱这样在页边画东西。”声音很轻,像不经意从岁月的缝里漏出。
“继续画,”埃莉诺道,“这页会更好看。”
阳光移过窗棂,影子像粗布被折出新的折痕。阿格尼斯写完一段,抬头看她,开口又收住,眼里像有话绕了一圈再回来。她鼓起勇气,把话放到桌上:“我想一直做你的助手。不是因为新铁锅,不是因为面粉。是因为……我喜欢跟你走在一起,捡起那些‘被丢在石缝里的东西’。”
屋子一瞬间很静,外头有孩子追逐,笑声经风剪碎了送进来。埃莉诺看着她,慢慢笑开,那笑很浅,却比前几日更久地停在了嘴角和眼尾:“那就一直做下去吧。只要你不嫌我太慢、太谨慎,或者——”她轻轻顿了一下,像一条线在针眼前收紧,“太无聊。”
“你哪里无聊呐。”阿格尼斯摇头,果断得像在替她改正错字。
“那就好。”埃莉诺她抬手,把阿格尼斯耳边一缕散发捋回去,指腹掠过她的鬓角,动作轻得像风过纸页。阿格尼斯没躲,笑意从眼底升起来,像一小团暖气从胸口慢慢往四肢散。
她们正要开始吃饭,门板被轻轻叩响。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同时放下了勺。阿格尼斯压住笑意,半开玩笑半认真:“你看,麻烦从来不懂得挑时辰。”她站起来走向门口,脚步轻快。
埃莉诺却伸手按住桌上的碗,目光示意:“先吃。”她说。阿格尼斯懂了,回头坐下,和她一起把这口暖汤送进胃里。热气沿着喉咙一路落下,暖到胃底。外头的叩门声又耐心地敲了两下,像提醒,又像客气。
“等我们擦干嘴角。”埃莉诺低声说。她把木勺轻轻一搁,站起身,和阿格尼斯一同走到门前。
门开,一股冷风带着路上的尘土钻进屋里。门外的人影在逆光里看不真切,只听见一个略带焦急的声音:“请问,这里可有位为人解难的女士?”
阿格尼斯回头看埃莉诺一眼,眼里的亮光像两粒并排的星。埃莉诺点头,那一瞬的笑把所有的疲惫都化细成了柔软。
“请进。”她说。
窗台上的日光在慢慢移动,影子在桌面又折出新的纹路。齿轮在光里轻轻扣上另一颗齿,故事的线头被另一根手指挑起。
而在那缠绕交接之前,这间小屋里有一顿被完整吃完的午饭,有两双刚刚互相确认的目光,也有一口被认真吹凉的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