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风把鹅毛一样的白从假发上吹起,沿着鹅卵石街道轻轻浮动。高窗后的天顶画满了金色的涡卷与飞舞的天使,羽管键琴在楼上练习,一个错指就像一滴水珠掉在银盘上。铺子门外的咖啡香直直钻进屋内,与纸张、皮革、松节油和金箔的气味纠缠在一起。摆钟滴答,像把时间切成均匀的薄片。
阿格尼斯把门闩拨开半指,留一道光在脚边。她的店招上写的是“书肆与仪器修理”,窗里摆着小地球仪、铜尺、气压计和一只小小的显微镜;书背则是烫金的花纹与大理石纹的书口,和当年的羊皮卷相比,显得富丽轻巧许多。来喝咖啡的人讨论的是行星、商路、歌剧新剧;旧日“奇迹”的位置被诸如实验、试剂、论文等新词替代。
她把一本刚修好的装帧放回架上。指腹轻轻摩挲那层金箔字,就像多年前抚过某些习以为常、但不该忘记的纹理。窗台上,放着一只细木梳,梳齿被时光磨得圆润发亮。她偶尔还会用它把鬓角理一理,这动作像是从远得不该被记住的冬天里一直延续来的。
有人敲门。她不急,先把两盏小玻璃油灯的灯芯理整,火焰立得稳了,才去应门。门外的先生戴着长假发和三角帽,手里捏着一本薄册,“女士,听说您能修好人的故事像修好书脊一样。我这本……似乎被人调了页。”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把册子递过来。
阿格尼斯笑了一下,那笑温和,像一把已经握久了的刀终于暖到手心。“请坐。咖啡还是巧克力?”
“咖啡。”对方松了口气,“浓一点,谢谢。”
她把薄册翻开,页角的折印很诚实,告诉她哪些是作者自己留下的,哪些是后来的手加上去。她随手在纸边空白处画了一丛极小的草,笔触松动又老练。对方看呆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您还擅长作画?”
“画着玩而已,”她把薄册收起,“两日后来取。至于被调的那一页……大概不是装订工的错,更像是有人故意让你的‘故事’漏一段。”她抬眼,目光带着一丝逗趣而不冒犯的诚意,“所以,您应该欠谁一段话?”
绅士苦笑,像是找到了合适的门,连连点头。话还没说完,街对面传来小提琴和女高音的练嗓,像一只鸟在高窗下试翼。阿格尼斯把窗栓掩了掩,屋里重新只剩摆钟的滴答、咖啡的香和纸页翻过的声音。
送走客人,她把账册合上,碟子里压着一张画报——新剧开演,镀金的海豚在纸上跃起。她看了半晌,把画报压到一只旧盒子底下。盒子里平铺着几样东西:一条素色丝带,褪了色,边沿依旧整齐;一片早春的紫罗兰,压得薄、却仍留着脉络;一张边角磨起毛的书页,页边写着当年的手迹,简短而干净。
她把丝带拿出来,拇指在那素面上来回抹了一次。这个动作一如既往克制,没有叹息,也没有想要让任何人见证的脆弱。记忆在她的手里像一盏遮了半边的灯,暖而不晃眼。她轻轻念了一遍名字:“埃莉诺。”然后把丝带放回盒里,像收一件随身的工具。它理应在这里,随时可以取,但不需时时握在手里。
午后,她照例步行去城外。城门的砖是新砌的,城墙脚下的石却是旧修院拆来的——历史在富人的台阶上继续闪光。她走到一片被新宅占去的旧地,篱笆后有一小方空地,什么也没种,只有冬青在风里发亮。她记得当年修道院的回廊,粘满潮气的石子路,钟声把时间切成祈祷的节奏;而如今,钟声被提琴与摆钟替代,祈祷换成了账本与剧场的日程。她从怀里取出一粒很小的种子,随手捻了一寸泥,把它藏进去。她并不经常来,也不常种。偶尔这样做一次,就当向一个旧世界行礼。
回程时,她在街角的咖啡店停了一会儿。几位先生谈起了火车与蒸汽——那东西还只在图表上,纸上的煤和铜已经让他们的语气发亮;另一些则把谈资放在一位意气风发的科学家的新书上,讨论“光”的本性。她听着,笑意浅浅。她知道,世界一层层向前推移,就像那只摆钟。她也知道,有些东西不动声色地留下来,比如在纸页边缘画一丛草、比如在灯下把一杯热饮分成两半的习惯。
回到店里,暮色正在落。她点亮另一只油灯,灯罩的玻璃把火焰分成两瓣,像坐在桌前的两个人——一个面容恬淡、一个笑意更盛。她把两只杯子摆上桌,手上动作自然,像对着空气也一样守规矩。然后,她把其中一只又收了回去。
门口风铃响了。一个女孩子探头进来,披着斗篷,眼睛里亮着一种她很熟悉的好奇与无所畏惧。孩子把一个小包裹放在桌上,压低声音:“女士,我发现父亲的药方被人换了字。我想请您……把它换回原来的样子。”孩子怯怯又坚定的语气,让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在石像后喘着气的小声——“我只是,不想让你被看见。”
“请坐。”阿格尼斯把灯调亮一点,笑容浅浅,像一片温水,“别担心,字总会认得回自己的位置。”
她拿过纸,看一眼就知道哪一笔是原始之手,哪一笔是后来抖出来的。她如今也不全凭草药判断了,她知道药剂、知道称量、知道城市里新开的药铺如何用玻璃瓶成排地展示秩序。然而她仍把所有“解难”的方法当作一种修补。让页回到页、让句回到句、让人各得其所。她相信这点,不因时代更替而变。
女孩子说着说着,忽然好奇地歪头:“传言说您是‘不老的女巫’,可您这里没有锅、也没有大猫。”
“那是别的故事里的魔女,”阿格尼斯笑起来,语气轻松,“我只比别人多活一点时间、少一点睡眠。哦,还有,手稳。”她举起羽笔示意了一下,“这就够我把麻烦缝起来。”
“麻烦也会乖乖被缝起来吗?”女孩睁着水灵灵的眼睛。
阿格尼斯没作回答,眼底是一点俏皮。
夜更深了,街上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黄光在湿润的石上破成一层层花。屋内的摆钟走到了整点,滴——答,滴——答,像把当年修道院的钟声被剪小、装进了木匣。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把纸递给女孩。女孩道谢,跑出门,又跑回来,把一小包糖放在桌上:“这个给您,店里新到的白糖。”
她愣了一下,接过,笑意真切。糖的颜色像很久以前窗外的霜,入口却是近期世界的新甜。她把糖分成两份,自己留一块,另一块放入小盒子,与丝带、紫罗兰挨在一起。她对那只盒子很自然地说:“晚一点我再去看看你种的那一丛花。要是哪一支死了,就再种一次。”
灯下,影子不再像中世纪那样沉重。它们被粉饰,被音乐、被新发明照得有点轻浮,但轻浮之下,仍有一块稳的石。阿格尼斯把木梳从窗台取下,顺手把发梢理顺。她看向窗外,心里默默说了一句只有自己听见的话:“我们还有许多页要翻。”她没有说“我”,也没有纠正。这种把复数当作习惯的小错,她从不去改——像在字里暗暗留一笔,让下一个读者微笑。
风把门口的铃轻轻推响,又轻轻收回。她把灯调低了一指,收起桌上的墨水与尺子,关上账册。
摆钟继续走,咖啡的香味还在,歌剧的高音在隔街的高窗里飘出一个久久不落的尾音。她抬手,把门闩落下,又留下一个容易开启的角度。麻烦不挑时代,繁华也不。她并不着急去证明时间向着谁。她只在灯火之下,像从前一样,修补属于人间的那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