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在怪物那亵渎神圣的咆哮与白龙那净化一切的吐息之后，整个深渊之底，陷入了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
茜的脑子依旧嗡嗡作响。她怔怔地看着眼前那个身穿黑色冒险者斗篷、头戴礼帽的男人，看着他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俊美脸庞，怎么也无法将他和刚才那头遮天蔽日、吐息间便将恐怖怪物净化得一干二净的圣洁白龙联系在一起。
“你……你……”茜的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伊维看着她那副见了鬼的表情，无奈地苦笑一声，摘下礼帽，对着她们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贵族礼。那动作优雅得体，仿佛他不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而是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招待两位不期而遇的客人。
“抱歉，一直没来得及做正式的自我介绍。”他重新戴上帽子，那双血红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尘埃落定的平静，“我叫伊维，如你们所见，是个以倒卖情报和手工艺品为生的小小冒险者。”
“小小冒险者？”茜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她指着那具被钉死在祭坛上的、庞大的冰霜巨龙尸体，又指了指刚才怪物灰飞烟灭的地方，“能一口气把那种鬼东西喷成渣的‘小小冒险者’？”
“那只是个意外。”伊维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丝尴尬，“我也没想到，自己还能做到那种程度。”
他开始解释。
自己确实只是冰封岛的一个普通冒险者，靠着一些小手艺和情报过活。但在一次探索遗迹的偶然机会中，他得知了神裁一族正在秘密谋划着什么，似乎想利用这座岛屿的特殊性，破除某个古老的封印。
“我只知道，冰霜飞龙的生命与这座岛的封印息息相关。”伊维的声音低沉下来，他看着那具龙尸，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所以我必须阻止他们。只是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而且……已经成功了一半。”
“那你……”茜还是无法释怀，“你既然是龙，为什么之前不……”
“因为我是最后一条了。”伊维打断了她，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
“我是世界上最后一条白龙。传说中，我们是由一位名为‘伊兹’的古神，亲手创造的。虽然，我从未见过祂。”
伊兹？
茜的脑中灵光一闪，她脱口而出：“伊兹？和我们王都议会的伊兹娜名字好像啊！她们不会有什么关系吧？”
“伊兹娜？”伊维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那是谁？”
“王都议会的至高领袖，一个强得离谱的神话级牧师。”茜简单解释道，心里却对这个巧合留了个意。
伊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他继续解释着自己的难处，脸上那副优雅的表情，此刻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无奈的伪装。
“之前在上面，你们掉下去的时候，我确实犹豫了。”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变成龙形，对我来说负担很大。我太久没有变过了，身体有些生疏，而且魔力消耗极快。更重要的是……这个世界，对龙并不友好。”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
“人们会狩猎我们，为了我们的鳞片、血液、龙心……所以我一直隐藏着身份。但是……”
他的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这片被绚烂极光笼罩的深渊之底。
“来到这里之后，我感觉好多了。这里的能量，不知道是因为这个祭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让我感觉非常……舒适。我的力量恢复了，维持龙形也变得轻松起来。”
凛一直沉默地听着，此刻终于开了口。她的目光没有看伊维，而是落在那座已经停止运转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祭坛上。
“这个祭坛，有问题。”
她走上前，蹲下身，捻起一点那如同湿润星沙般的“神泪壤”，又轻轻触碰了一下那些如同冰晶雕琢而成的“神泪兰”。
“这些东西，都是用来构建稳定空间坐标的媒介。”凛的声音冷静而专业，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学者，“而冰霜巨龙的血液，则是启动坐标的能源。因为她本身，就是这个封印的一部分。”
伊维点了点头，接过了话头：“没错。冰霜巨龙是自愿成为这个封印的核心的，她用自己的生命，镇压着某个通往异世界的、不稳定的裂隙。所以，神裁一族的仪式，必须用她的血来作为引子。”
“一旦仪式完成，”伊维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这座岛屿，这个‘副本’，就会彻底失去法则的庇护，不复存在。我们死后，将无法在这里复活。而那扇通往异世界的大门，也将被彻底打开。”
“那将是一场浩劫。”
茜听得心头发紧。她看着那具庞大的龙尸，心里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
伊维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他走上前，用手轻轻拂去冰霜巨龙眼角的血迹。
“别为她难过。她是一个忠诚的守护者，为了这个世界，她已经在这里沉睡了太多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超越了悲伤的、温柔的敬意。
“只要我们离开这里，她就会自动复活。她与这座岛屿的法则，已经融为了一体。”
“我要做的，不是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在这里死去、复活，承受永无止境的痛苦。我要找到一个，能真正解放她的办法。”伊维的眼中，燃起了坚定的火焰，“在此之前，我会留在这里，守护她。让她在下一次醒来之前，能好好地、安稳地休息一次。”
茜看着他，看着这个背负着整个种族命运的、孤独的守护者，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敬佩。
异世界……
这个词，像一根小小的刺，轻轻扎了她一下。
她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凛，那双总是平静的蓝色眼眸，此刻正静静地看着远方的极光，不知在想些什么。
茜的喉咙动了一下，她用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的语气，轻声问道：“凛……等这一切都结束了，你会……回到你来的那个世界吗？”
问出口的瞬间，她就后悔了。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拼命地撞击着她的胸膛。
凛缓缓地转过头，那双蓝色的眼眸里，映着她紧张到有些发白的脸。
凛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茜，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到她灵魂最深处的、那份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恐慌。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
就在茜快要被这沉默逼疯，准备随便说点什么来打破尴尬时。
凛开口了。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她的声音很轻，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轰——
茜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这句话，炸成了一片绚烂的、粉红色的烟花。
她张了张嘴，想说“你、你胡说什么”，想说“谁要跟你在一起”，想用一贯的、骄傲的姿态来掩饰自己狂跳的心。
但喉咙里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她只能猛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凛，用细若蚊呐的声音，小声地、色厉内荏地嘟囔了一句：“哼……谁、谁稀罕……”
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廓，和那不自觉攥紧了衣角的手，却彻底出卖了她内心的兵荒马乱。
凛看着她那副落荒而逃的可爱背影，嘴角勾起一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好了，两位小姐。”伊维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打破了这有些过分甜腻的氛围，“叙旧的时间结束了，我们该走了。”
“走？怎么走？”茜立刻找到了台阶下，她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很正常，“这里可是深渊之底。”
凛也点了点头，她试着在身旁开启了一道空间门，但那门扉只出现了一瞬，便剧烈地闪烁起来，边缘布满了不稳定的空间裂隙。
“不行，这里的空间法则还是太混乱了。”
“谁说一定要用传送门了？”
伊维神秘地笑了笑，他抬头望向穹顶，那双血红色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属于龙的、骄傲而自信的光芒。
下一秒，整个冰封岛，都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轰隆隆隆——！
港口的冒险者们惊恐地抬起头，他们看到，那座终年被冰雪覆盖的、岛屿中心的最高主峰，山顶的积雪正在疯狂地崩塌、滑落！
坚硬的岩层，在剧烈的震动中，裂开了一道道巨大的缝隙！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整座山峰的顶部，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从内部，彻底炸开！
在无数冒险者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一头通体洁白、翼展遮天的圣洁巨龙，从那破碎的山体中，冲天而起！
“吼——！”
嘹亮的龙吟，响彻了整个天际！
阳光洒在它那如同月光凝成的鳞片上，折射出万道霞光。它优雅地盘旋了一圈，然后，朝着王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那……那是什么？！”
“是白龙！是真正的白龙！”
整个冰封岛，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狂热的沸腾之中。
……
高空之上，狂风呼啸。
茜紧紧地抓着白龙背上的一根巨大骨刺，风将她的黑红色军服吹得猎猎作响，长发在空中狂舞。
但她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恐惧，只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属于胜利者的兴奋与刺激。
“哇啊啊啊——！太快了！伊维！再快一点！”她迎着狂风，大声地笑着，喊着。
而她身旁的凛，就没那么潇洒了。
她脸色苍白，嘴唇紧紧地抿着，双手死死地抱着茜的腰，整个人都快要贴在茜的后背上了。
“你……你没事吧？”茜感受到了身后的动静，她回过头，有些好笑地看着凛那副罕见的、有些狼狈的模样。
凛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些。
她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原来……这就是晕龙的感觉吗？
跟游戏里的坐骑，完全不一样啊。
白龙载着两个少女，在云层之上穿行。
下方，是被冰雪覆盖的、疮痍满目的岛屿，和那片正在缓缓恢复平静的、蔚蓝色的海洋。
新的一天，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