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那座空旷的、只剩下回响的石室，四人重新回到了城堡那错综复杂的表层回廊。
场地似乎已经刷新，鬼灵其实也复活了。那些坐在石台上看戏的冒险者们，依旧在为下一个挑战者下注、喝彩，仿佛刚才那场堪称教科书级别的无伤速杀，只是一段精彩的插曲。
茜的心情有些复杂。
凛的强大，她一直都知道。但亲眼看到她用自己最擅长的武器，以一种自己完全无法企及的、近乎艺术的方式，将一个强大的敌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那股震撼，还是让她心底泛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那是一种混合着骄傲、不甘，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名为“嫉妒”的情绪。
“怎么了？”凛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沉默，她偏过头，那双蓝色的眼眸里，映着茜有些别扭的侧脸。
“没什么。”茜立刻挺直了背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随意一些，“只是在想，我们接下来该去哪。”
就在这时，一个她们以为早已甩在身后的、平静而磁性的声音，从回廊的阴影处传来。
“如果你们想去真正的地方，从这里是进不去的。”
茜的身体猛地一僵，她霍然转身，手已经按上了剑柄。
墨菲斯·泰内布里。
那个曾经的北境大公，穿着一身朴素的灰色侍从服，从阴影中缓缓走出。他手中没有武器，只是提着一个用来回收战利品的麻布袋，脸上也没有了往日的阴谋与傲慢，只剩下一片古井无波的平静。
“你跟着我们？”茜的声音冰冷，那双金红色的眼眸里，是毫不掩饰的警惕。
卡米拉和伊芙琳也默契地向前一步，隐隐将他包围起来。
墨菲斯没有理会她们的敌意，他只是看着凛，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这座城堡，被伊兹娜议长划分成了两个‘位面’。你们现在所在的，是‘PVE场’，一个被完美复刻出来的、绝对安全的新手区。在这里，你们永远也找不到神裁一族的踪迹。”
PVE？茜听不懂这个词，但她能感觉到，凛的眼神变了。
“那要怎么去另一个地方？”凛开口问道，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
墨菲斯抬起手，指了指她们来时的路：“离开这里，重新从城堡大门进入。到时候，你们会看到选择。”
茜皱起了眉，她完全不信任这个男人。但凛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点了点头。
“走吧。”
四人将信将疑地原路返回，穿过那些依旧在“辛勤劳作”的冒险者，重新走出了城堡的大门。
果然，当她们再次站在那扇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巨门前时，眼前浮现出了两道由微光构成的、截然不同的选项。
【PVE模式（新手推荐）：死亡无惩罚，禁止玩家间互相攻击。】
【PVP模式（风险警告）：死亡将掉落部分装备与道具，玩家间可互相攻击。】
“这……”茜看着那行血红色的警告，心里一沉。
“选下面那个。”凛毫不犹豫地说道。
当她们再次踏入城堡，眼前的景象依旧是那条熟悉的回廊，但空气中的味道，却彻底变了。
不再是单纯的潮湿与陈腐。
那是一种混杂着新鲜血腥、焦糊魔力，还有最原始的、属于贪婪与恶意的味道。
远处传来不再是单纯的怪物嘶吼，而是夹杂着人类的惨叫、恶毒的咒骂，和刀剑碰撞时那毫不留情的、致命的声响。
整个城堡，仿佛从一个热闹的主题乐园，变成了一座真正的、血腥的斗兽场。
她们刚走进“蛇尾鸡马厩”的区域，便看到了令人作呕的一幕。
几名冒险者正在“围攻”一只刚刚从地面钻出的蛇尾鸡。然而，他们的攻击软绵无力，更像是在驱赶。
就在这时，另一名看上去毫不知情的冒险者路过。
那只蛇尾鸡猛地转头，对着那名路过的冒险者，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嘶鸣！
那名冒险者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身体便瞬间石化，变成了一尊灰白色的雕像。
而那几个“围攻”的冒险者，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他们甚至没有再看那只蛇尾鸡一眼，而是蜂拥而上，手中的刀剑，毫不留情地刺入了那尊石像的身体！
噗嗤！噗嗤！
石像在攻击下寸寸碎裂，化作一团白光消散。而那几名冒险者，则熟练地、飞快地捡起地上掉落的装备和钱袋，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已经做过千百次。
“这帮杂碎！”茜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手中的长剑已经燃起了熊熊的黑红色火焰。
“别冲动。”凛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臂，“这就是PVP场。”
“可他们……”
“在这里，所有人都可能是敌人。”凛的声音很冷静，但那双蓝色的眼眸里，也闪过一丝冰冷的厌恶，“这简直就和游戏里一模一样了，PVP模式，总是这么恶臭。”
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她们不远处。
墨菲斯。
他依旧提着那个麻布袋，不紧不慢地走过刚才的战场，弯下腰，从一具无人问津的尸体上，捡起了一枚被遗漏的戒指，然后熟练地扔进了自己的袋子里。那动作，自然得像是在自家后花园里散步。
“你怎么会在这里？！”茜终于忍不住了，她几步上前，手中的长剑直指墨菲斯的喉咙。
卡米拉也走了过来，她脸上挂着玩味的微笑，亮红色的眼眸里却是一片冰冷：“我可不信，以你的性格，会心甘情愿地给伊兹娜当一个捡垃圾的劳改犯。”
墨菲斯看着抵在喉咙上的剑尖，脸上没有丝毫惧色。他只是抬起头，那双红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复杂的狂热。
“你们不懂。”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被彻底折服的颤音，“你们根本不懂，伊兹娜议长……是何等伟大的存在。”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那双眼睛失去了焦距。
……
那是在王都议会最顶层的审判厅。
空旷，洁白，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束圣洁的光，从穹顶之上投下，将他笼罩其中。
“我以为，你会用酷刑来折磨我。”墨菲斯靠在冰冷的审判椅上，姿态依旧优雅，脸上带着一丝自嘲的微笑。
“你的罪行，不需要我来审判。”伊兹娜的声音，从光柱之外传来，平静，淡漠，如同神明的宣告。
“那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忠诚吗？”墨菲斯嗤笑一声，“别白费力气了。王都辜负了我们泰内布里家族，我们为帝国镇守北境数百年，换来的却是猜忌与削减。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拿回属于我们的荣耀！”
“荣耀？”伊兹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闻的、近似于怜悯的叹息。
她缓缓地，从阴影中走出。
当墨菲斯看清她的瞬间，他那双总是平静如潭的红色眼眸，第一次，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那不是他想象中的、苍老而威严的议长。
那是一个……少女。
一个身穿银白长袍，亮银色短发齐肩，容貌圣洁得如同月光凝成的雕塑的少女。
她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着一种纯净到让他这个纯血吸血鬼都感到窒息的、神圣的气息。
“你的格局，太小了，墨菲斯。”伊兹娜走到他面前，那双亮银色的眼眸，仿佛能看穿他灵魂最深处的、所有的野心与欲望。
“你所谓的荣耀，不过是想成为这片大陆的王。但你有没有想过，这片大陆之外，是什么？”
她没有等墨菲斯回答，只是伸出手，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轻轻一挥。
嗡——！
整面墙壁，瞬间变成了一面巨大的、流光溢彩的星图。无数个闪烁的光点，在其中缓缓运行，每一个光点，都代表着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是天界，这是深渊，这是元素位面，这是机械神国……”伊兹娜指着那些光点，用一种平淡到近乎冷酷的语气，为他揭示着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宏大到令人战栗的宇宙图景。
“而我们的世界，只是这亿万星辰中，不起眼的一粒尘埃。”
“你所谓的升阶，所谓的成神，在我看来，不过是井底之蛙，妄图跳上井沿的可笑挣扎。”
墨菲斯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他看着那片浩瀚的星图，看着那个如同神明般宣告着一切的少女，他那份经营了数百年的骄傲与野心，在这一刻，被彻底地、无情地碾碎。
……
“她……她让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墨菲斯从回忆中惊醒，他的声音依旧在颤抖，“一个……让我所有野心都显得无比渺小、无比可笑的世界。”
他看着茜，那双红色的眼眸里，再也没有了狂气，只剩下一种大彻大悟后的平静。
“伊兹娜议长的目标，从来不是这片小小的大陆。她在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提升着这个世界所有生灵的‘位格’。她想让我们，拥有能与那些异世界神明……平等对话的资格。”
“而这座城堡，就是她最重要的实验场。”墨菲斯指了指周围那些正在疯狂厮杀的冒险者，“PVE场，让人们熟悉规则，积累财富。PVP场，则是在筛选，在锤炼。她在用最残酷的方式，催生出真正的强者。”
“但这其中，有一个巨大的隐患。”墨菲斯的声音沉了下去，“当杀戮变得廉价，当背叛成为常态，这股在地牢里滋生的恶意，一旦蔓延到现实世界……后果不堪设想。因为在地牢里，他们可以无限复活。但在外面，不能。”
“所以，她让我来这里。”墨菲斯自嘲地笑了笑，“让我这个最擅长玩弄人心的阴谋家，来观察这一切，来寻找一个……能让力量与善良共存的平衡点。”
“不仅是因为伊兹娜议长那伟大的理想折服了我，”墨菲斯看向卡米拉，眼中闪过一丝属于同类的光芒，“更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本身就很有趣。”
卡米拉嫣然一笑，那笑容里充满了欣赏与了然。“我开始有点认同你了，前大公阁下。这确实很有趣。”
茜却听得心头发冷。
她看着周围那些为了几件装备就毫不犹豫地向同伴挥刀的冒险者，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太难了。”凛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这位来自异世界的“玩家”，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我见过太多的游戏，因为PVP环境的恶化，而最终走向衰败。人性中的贪婪与恶意，是无法被规则完全束缚的。”
就在这时，伊芙琳忽然开口了。
她那双总是平静的红色眼眸，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终，落在了墨菲斯的身上。
“我见过伊兹娜议长战斗。”她的声音，冷得像一块冰，“在境河城，她只用了一招，就让那头堪比城楼的血肉巨兽，灰飞烟灭。”
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然后，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缓缓说道：
“再疯狂的人，只要见过她那柄钉头锤，眼神都会变得无比清澈。”
“再嗜血的疯子，在她面前，都会冷静下来。”伊芙琳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了众人心中那片刚刚被墨菲斯搅乱的湖面。
那画面感太强了。
一个圣洁如神明的少女议长，挥舞着狰狞的钉头锤，将敌人砸成肉泥。
茜甚至忍不住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然后恶寒地打了个哆嗦。
“咳。”墨菲斯清了清嗓子，将众人的思绪拉回现实。他指了指那条通往城堡更深处的、黑暗的通道，“我言尽于此。我与议长有约在先，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新手区’。再深入，就是真正的战场了。”
他提了提手中的麻袋，那里面装着各种从尸体上回收的、品质平庸的装备，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祝你们好运，女士们。”
说完，他便转身，重新融入了那片属于拾荒者的、混乱而有序的阴影之中。
四人没有再停留。
凛走在最前面，她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仿佛脑中就有一张完整的、标注着所有危险区域的地图。
越往深处走，空气中的血腥味就越发浓郁。
墙壁上开始出现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地面上也散落着破碎的铠甲和折断的兵器。
远处传来的惨叫声，不再是那种“哎呀我死了”的、带着几分戏剧性的调侃，而是充满了真正的、濒临死亡的恐惧与绝望。
她们来到了一处连接着中层区域的、狭窄的石桥前。
桥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桥的另一头，则是一扇由巨大骸骨堆砌而成的、散发着浓郁死灵气息的拱门。
凛忽然停下了脚步，她抬起手，示意众人噤声。
“前面有埋伏。”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五个人。标准的‘Gank’小队配置：一个重甲战士，两个远程法师，一个治疗牧师，还有一个……潜行的盗贼。”
Gank？茜又听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但她能感觉到，凛的语气，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凝重。
“他们想做什么？”茜压低了声音问。
“杀人，越货。”凛的回答，简单而直接。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张闪烁着魔法光晕的巨大蛛网，从石桥侧面的阴影中飞射而出，当头罩向了走在最前面的凛！
与此同时，一名身穿厚重板甲的战士，怒吼着从桥的另一头冲了出来，手中的巨斧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直劈茜的面门！
而在更远处的阴影里，两道颜色各异的魔法光束——一道是炽热的火球，一道是冰冷的寒冰箭，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绕过了凛和茜，直奔后方的卡米拉与伊芙琳！
一场完美的、教科书级别的伏击！
然而，他们面对的，不是普通的冒险者。
那张足以困住巨兽的魔法蛛网，在即将触碰到凛的瞬间，凛的身影却如同水中的倒影般，微微晃动了一下，然后，蛛网便悄无声息地，从她那近乎虚幻的身体上，一穿而过。
另一边，面对那势大力沉的巨斧，茜的眼中燃起了炽热的战意。
她不退反进，手中的长剑燃起熊熊的黑红色火焰，迎着那片斧光冲了上去！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中，腐败之刃与巨斧悍然相撞！
那名重甲战士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带着诡异腐蚀之力的巨力从斧柄传来，他虎口一麻，手中的巨斧差点脱手而出。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身材纤细的吸血鬼少女，怎么也想不通，对方的力量为何会如此恐怖。
而茜，却没有给他任何思考的时间。
她手腕一抖，长剑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绕过斧刃，精准地，斩向了战士铠甲的缝隙。
嗤——！
黑红色的腐败之力，如同跗骨之蛆，瞬间侵入了他的身体。
后方，面对那两道袭来的魔法光束，伊芙琳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她依旧以公主抱的姿势，将卡米拉稳稳地抱在怀里，只是伸出了另一只手。
一团漆黑的、如同流体般的“如意”物质，从卡米拉的掌心涌出，瞬间在伊芙琳身前，化作一面巨大的、不断流转的黑色漩涡盾。
轰！
火球与冰锥，狠狠地轰击在黑盾之上，却如同泥牛入海，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便被那深邃的黑暗，尽数吞噬。
“不错的能量样本。”卡米拉在伊芙琳怀中，微笑着点评了一句，然后，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对着远处那个正准备吟唱下一个法术的牧师，轻轻一点。
一道不起眼的、只有发丝粗细的黑色射线，一闪而过。
那名牧师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精神冲击。
战局，在短短数秒内，便已逆转。
“不好！是硬茬子！撤！”
剩下的两名法师和那名潜行的盗贼见状，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逃跑。
然而，一道蓝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他们的退路上。
是凛。
她手中那柄名为“碎魂”的短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凛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噗嗤！噗嗤！
两声轻微的、利刃入肉的声音。
那两名法师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便捂着喉咙，难以置信地倒了下去。
最后那名潜行的盗贼，已经彻底吓破了胆。他疯狂地想要遁入阴影，但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杀意，却像一张大网，将他死死地锁定。
他惊恐地回过头，只看到一双平静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蓝色眼眸。
然后，他的世界，便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战斗结束。
五具尸体，化作五道白光，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几件闪烁着微光的装备和几个钱袋。
“哼，一群不自量力的杂碎。”茜收回长剑，剑身上的黑红色火焰渐渐熄灭。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让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配合还算默契，只可惜，个体实力太弱了。”卡米拉从伊芙琳怀中跳下，整理了一下自己微乱的衣领，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玩味的微笑。
凛没有说话，她只是走到那些掉落物前，弯下腰，将它们一一捡起。
然后，她将其中两个最重的钱袋，递到了茜的面前。
“你的战利品。”
茜一愣，看着凛递过来的钱袋，又看了看她那张一本正经的脸，脸颊没来由地一热。
“谁、谁稀罕你这点东西！”
她嘴上这么说着，手却很诚实地接了过来，然后飞快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还装作不经意地左右看了看，生怕被别人发现。
凛看着她那副口是心非的可爱模样，那双总是平静的蓝色眼眸里，漾开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的笑意。
她们穿过石桥，走进了那扇由骸骨堆砌而成的、散发着浓郁死灵气息的拱门。
一个更加阴森、更加庞大的地下世界，展现在她们面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属于坟墓的腐朽味道。
远处，传来一阵阵沉重的、如同巨兽踏步般的轰鸣声。
中层区域。
“不死督军”与“巫妖王”的领地。
新的挑战，已经近在眼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