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寒冬凛冽,今岁的严寒尤甚。
与凡尘俗子的臆想不同,天界亦有四季轮转,只是素来难见雪影,今朝这场雪来得急,却迟迟不去,倒让那些未尝见过雪色的稚童得了场新鲜趣事。
远离帝宫殿宇的街巷间,有个裹着雪白狐裘的稚嫩身影正在雪地里雀跃,那孩子生得玉雪可爱,眉眼精致更胜女童,若非身后随行之人的威仪令人生畏,这般品貌走在市井间,少不得要惹来诸多戏谑打量。
随行之人皆着绣有斗牛补子的官服,尤其那位头戴三山帽、佝偻着腰背的老太监最是惹眼,纵使他此刻堆满慈蔼笑纹,也掩不住浑浊眼底流转的厉色。
“小祖宗您可当心着点儿!”
老太监细声细气地追着那抹白影。
“若是磕着碰着,老爷非剥了老奴这身皮不可。”
“知道啦,我会和爹爹说情的。”
孩童回眸一笑,伸出戴着手套的小手指向街角的糖铺。
“快去给我买串糖葫芦!”
“都依您,老奴这就给您弄来。”
随后那老太监走向一边摆摊的小贩,那小贩原是想走,可人都到眼前了,他是想跑也没门了。
“店家,给老朽来两串儿糖葫芦。”
“是,您拿好!”
把糖葫芦递到那老太监手上后,连钱都没要,那小贩便拿着一杆的糖葫芦随风奔走了,再在这待会儿,他指不定还见不见的明日太阳。
“公子,糖葫芦老奴给您弄来了,您可慢点吃别噎着了。”
“这些事我都省得,还有你们都离我远点,都是你们太凶,搞得这些卖东西的都不待见我了!”
那小童很是不耐烦,一把抓过红艳艳的糖葫芦,有些不快地瞪着身后这一群煞风景的随从。
他小心翼翼的,像只护食的幼兽,伸出粉嫩的舌尖,轻轻舔了一下晶莹的糖衣,那甜意丝丝缕缕化开,让他满足地眯起了眼,方才那点不快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正打算寻个干净的雪堆,好好享用这难得的零嘴儿,再堆个雪人玩,然而,一串糖葫芦刚只咬下半个,一道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就清晰地直接响彻在他的脑海深处,也同时回荡在在场所有随行者的耳畔。
“灵儿回来吧,外面雪大了。”
是父亲的声音。
被唤作“灵儿”的小童,动作一顿,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嘴里的糖葫芦似乎也没那么甜了,他认得这千里传音的神通,也听出了父亲语气中那没有商量余地的意味。
老太监反应极快,立刻躬身,脸上那谄媚的笑容又深了几分。
“公子,您看,老爷发话了……咱们是不是……”
“知道了知道了!”
小童没好气地应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扫兴。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还没怎么玩的雪地,又狠狠咬了一口糖葫芦,含糊道。
“走吧走吧,真没劲。”
一行人不敢怠慢,簇拥着这小小的人儿,转身便朝着那云雾缭绕、殿宇巍峨的帝宫行去,来时雀跃,归时却有些垂头丧气。
穿过重重玉阶回廊,越往里走,守卫越是森严,但气氛却奇异地愈发宁静祥和,直到步入一处暖意融融的偏殿,与外界的严寒彻底隔绝。
殿内陈设雅致,不显奢华却处处透着底蕴,一个身着常服,气质温润如玉的男子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
小童的眉眼间与他很是相似,却男子就多了历经岁月的沉稳与宽和。
这便是当今的神帝,并非臣子们想象中威严莫测的天地君主,此刻的他,更像一位寻常人家等待顽童归家的父亲。
见到嘟着嘴、一脸不高兴走进来的儿子,神帝放下书卷,眼中笑意流转。
“怎么,还没玩够?”
他朝小童伸出手,欲意摸摸他的头。
小童不情不愿的挪过去,却还是习惯性地靠在了父亲身边,小声抱怨道。
“爹爹,我才刚出去一会儿,糖葫芦都没吃完呢。”
“雪天寒重,你身子骨还没长结实,待久了容易染上风寒。”
神帝摸了摸他的头,动作轻柔。
“等你再大些,爹爹陪你一起去堆雪人,可好?”
这时,内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个穿着藕荷色小袄、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女娃娃揉着眼睛走了出来,她看起来比灵儿还要小些,黑发如墨,衬得小脸愈发雪白,五官精致得如同玉琢,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因刚睡醒还带着水汽,懵懂又可爱。
这便是小童的妹妹,渊儿。
“哥哥……”
她软软地唤了一声,看到灵儿手里的糖葫芦,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被父亲吸引,摇摇晃晃地扑过去,抱住了神帝的腿。
“爹爹……”
神帝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他弯腰将小女儿也抱上软榻,让她坐在自己另一边。
“渊儿睡醒了?看,哥哥给你带糖葫芦回来了。”
灵儿虽然自己还没吃够,但看到妹妹渴望的眼神,还是把剩下那串没动过的糖葫芦递了过去,故作老成地叮嘱。
“喏,给你。慢点吃,别粘牙。”
渊儿立刻开心起来,小手紧紧抓着糖串,小口小口地舔着,眼睛都弯成了月牙。
神帝看着依偎在自己身旁的一双儿女,目光柔和。他并未说什么君臣大义,也未提什么修行课业,只是随手拿起刚才放下的书卷,用舒缓的语调,给两个孩子念起了书中的趣闻轶事,偶尔还会因灵儿古灵精怪的提问或渊儿天真烂漫的插话而轻笑出声。
殿外是天寒地冻,殿内却暖意盎然,父子三人相处的时光,平淡而温馨,流淌着寻常人家的脉脉温情。在那段遥远的岁月里,“父亲”这个形象,并非高不可攀且威严的存在,而是可以依靠的高大身影。
只是这些都太过遥远了。
………………
景象陡然转换。
温暖明亮的帝宫偏殿如同水中倒影般,一触即碎。
冰冷、坚硬、黑暗的触感取而代之。
这是一处深入地底的山腹洞穴,空气凝滞,弥漫着万年不变的尘土与岩石的气息,没有光,唯有绝对的死寂。
然而,在这片死寂的深处,一具不知沉寂了多少岁月,覆盖着厚厚尘土的躯体,指尖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覆盖在眼睑上的尘埃簌簌滑落。
下一刻,那双金瞳缓缓睁开。
没有什么劳什子的迷茫,只有历经万古沧桑后的清明与一丝极淡的恍惚。
随即洞窟中响起一声悠长而轻微的叹息。
“真是好久都没有做过梦了……”
一个低沉而略显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打破了这亘古的寂静。
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在回味,又似乎在确认。随即,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在嘴角勾起。
“那小子也是启程了,大计也该开始了。”
白发在男人的背后摊开,与其一同的还有万年计划的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