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7年9月30日。
米米尔特。暮色笼罩的老城工业区，灰雾裹挟着柴油颗粒弥漫在街道。
冬末春初，街道两侧的混凝土墙面爬满龟裂的纹路，像老人手背浮肿的青筋。二楼各个企业广告的霓虹灯管反复抽搐，把行道客的剪影抻长又压扁。
阿尔兰特总是那样蹲坐在街头，取出手机，荧幕投射着的惨白微光打在他的脸上，显得少年面庞消瘦，视线涣散。他专注在屏幕里的画面，即使在距离他不足两臂展宽的煤堆旁，有人拖走了一条肩胛血肿的女人，阿尔兰特的眼皮也没有抬起哪怕一下。
经过的男人眼球呈现出一种暗沉的黄色，好比是浸泡了尼古丁和机油多年的橄榄。法令纹沿着男人的鼻翼延伸，在鼻梁的顶端，一小块银白色的金属拼接板，支撑起了他塌陷的鼻头，而这，也是男人全身上下为数不多的义体改造。但即便如此，像他这样的人，也算是能把日子过得不错。见到蹲在路边的少年，男人咧了咧嘴，吆喝起来。
“耶？阿尔小子。还在摆弄你那个破手机啊，咋不去找点事情做，成天就吃你姐的软饭。”
在米米尔特，一个经济和秩序崩坏的城市，像阿尔兰特这般年纪的少年，根本就不可能找到生计。如果不是他的姐姐诺雅凭借着某些特殊的手段给他供养，根本就不可能存活。
“啥时候让你那个漂亮姐姐来接待接待我呗，我又不是给不起钱。”
一股股刺鼻的酒味从男人身上飘来，他拖拽着女人的尸体，舔舐嘴角。
阿尔兰特没有回应陌生男人的话，等到高楼上的窗台忽然被推开，雪茄烟灰带着点点火星坠落，阿尔兰特忽然站起身来，耷拉着眼皮，朝着男人冷不丁说道。
“你快死了。”
阿尔兰特的声音不急不缓，既不像诅咒，也不像威胁。反倒像是一种宣判。烟鼻男人一瞬间被气得脸色涨红，握着拳头就要冲来。
“小杂种，瞅瞅你那个吃不饱饭的骨头架子，你连个义体改造都没有还改挑衅我，老子现在就把你那个脑袋拧下来喂老鼠！”
然而，阿尔兰特只是弯腰，踢开煤炭，捡起地上的铁锹扛在肩上。
烟鼻男人忽地就不动了。他若是能看见他自己的脖子就会知道，一条蓝色的电流此时正攀爬着，钻进他的喉管，一路涌进他的脑袋。电光像一条毒蛇噬咬着，切断了男人领口软管旁的全部电路，也烧焦了他的血管。
他引以为傲的尼古丁义鼻仍在运作着，给他的血肉身体持续不断供应氧气，但神经早已经停止了他的一切机能。
他死的莫名其妙，知道他死因的恐怕除了预言他死亡将临的少年，就只剩下杀死男人的罪魁祸首了。
“哇，死人啦，救命呀——”
阿尔兰特象征性的喊了两声，就小跑着离开了这条街。
街尾最后一盏霓虹灯牌随着今日份的供电结束，呼吸了两下子便熄灭了。黑暗降临，镰鼬从阴影处浮现，它们在低空盘旋，扇动着翅膀，俯瞰着这座城市。街道上空无一人，除了死去的烟鼻男人依然站在街道的正中心，脖颈时不时闪过一道暗蓝色的电光。
当阿尔兰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长街的那头，少年的表情变了。
一改方才的慵懒颓废，攥紧手里的铁锹，阿尔兰特眼眸低垂，肌肉紧绷，宛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
把手机举起放在耳边，少年低声说道。
“诺雅姐。8分街出现了一个嗜杀的上层人，男性，安排大家躲起来。”
米米尔特，同时也是个没有白昼的城市。
每当阿尔兰特抬起头仰望天空时，只能看见无尽的晦暗与灰白，城市的轮廓由那些紫色的霓虹渲染，夜晚熄灯，整座城市就会陷入黑暗。没有人知道天空之外存在什么，他们只能关注脚下的土地，和淤泥尘埃共生。
但在米米尔特，却又存在着一条贯穿穹顶的彩虹隧道，时不时会有人沿着隧道滑下来，那些降落到地面的人衣着光鲜亮丽，谈吐自如。他们享有着远远超出米米尔特人民的想象的生活方式，富裕而幸福。于是，这些从天外降下来的人，渐渐的拥有了一个约定俗成的称呼。
上层人。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上层人都心怀善念，当上层人来到米米尔特这个没有秩序的城市后，一部分上层人发现自己拥有远超出下层居民的能力。他们拥有先进的义体改造，火力强大的智能武器，甚至......能够通过连接下层人落后的神经中枢，达到毁灭，甚至是控制下层人身体的目的。
既然他们能够轻易支配下层人的生死，行动也就愈发肆无忌惮了起来。
作奸犯科，杀人行凶，只要是能释放欲望，人总是无所不用其极。
刚才的烟鬼男人，就是这样被上层人远程控制了神经中枢，从而悄无声息抹杀的。
这样崩坏的秩序，已经持续了不知道多少年。阿尔兰特对尸体和鲜血早已见惯，他明白要学会装腔作势，避免引来上层人的关注，才得以能在夹缝里生存。
但无论求生经验怎么丰富，和上层人接触总归是一件高风险的事情，自打彩虹隧道出现以后，所有的下层人都躲藏在自己的家中鲜少外出。毕竟，谁也不想把自己的性命赌在另一个人的意愿之上。
而阿尔兰特一反常态的游荡在街头，许多人都见过他，但没有任何人知道少年这么做的真正目的，除了嘲笑他游手好闲以外，更多人则是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想看看等天亮时，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少年，会不会在街道的中央留下一具无人问津的尸体。
然而，他是在保护些什么。
——
没过多久，街道上来了个人，看背影是个男性。那人弯下腰，拆掉了死者的义体烟鼻，好像自言自语说了几句话，很快就走了。
见到这一幕的少年松了口气，挪了挪发麻的小腿。
“诺雅姐，警戒解除，那个上层人离开了。”
少顷。电话的那头，一个略显失真的温柔女性声音回了过来。
“我知道啦，盯梢工作不容易呢，辛苦我家小阿尔了！”
听见少女温和的声音，仿佛她的面容隔着屏幕出现在了他的身边。阿尔兰特心脏不自觉开始加速跳跃了起来。
电话那头，少女催促道。
“入夜了。你也赶紧回来吧，姐姐我给你炖了一锅土豆汤。”
“土豆，上层人的食物？”
“有什么不好，也总得换点不是菌菇的东西尝尝吧。”
阿尔兰特捏了捏拳头，挂断了电话。
电话那端的女性是“头雁”，也是阿尔兰特的干姐姐，诺雅。
诺雅收养了许多米米尔特下层区的孤儿，给她们提供饮食，衣物，还有居住的环境。
所谓头雁，就是大雁的头领，而既然有头雁，自然也有跟随在她身边的雁群。
这其中有些年龄大些的女孩，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决心挺身而出，与同伴互相扶持的，就是雁群了。
雁群的工作十分危险，她们只面向上层人提供服务。包括旅行导游，身体按摩，义体清洁，陪同聊天......
当然，她们大多数时候无权拒绝更加肮脏的交易。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毕竟，这是这些“小雁群”在这片恶土，唯一能生存下去的工作。
问题是，这些年龄不大的女孩，又怎么能够知道哪些上层区的客人能够服务，哪些不能？
出生在这种环境，这些经验没人能够教会她们。
所以，阿尔兰特选择成为那只“雄鹰”。
他要保护雁群，绝不能让举止危险的上层客人，成为小雁们服务的对象。
即便冒着被上层人一时兴起杀死的风险，也依然决定要在那满是污血与铁锈的街道上巡逻。当然，最重要的。
还是因为他从小就曾经许下了要保护一个女孩的诺言。
那个人就是阿尔兰特的姐姐，诺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