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四个少女围坐在一张覆盖着油膜的长桌边,她们一边修补衣物,一边闲谈。岚雀今天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人知晓,少女们依然还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
阿尔兰特后背倚靠在墙根上,时不时打量女孩们一眼。
大概能听见些她们聊天的内容。
“彩鹤姐姐,这件衣服也好好看,这是给谁的呀!”
穿着彩衣的少女正缝制着一条灰色的披肩,几个女孩围着她左看右看。
“好啦,烟鸽。别夸了......我都不好意思了。这件是给夜鸦的,我听说她昨晚连夜工作,到现在还没起呢。”
“真不知道夜鸦姐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她接待的客人,能心甘情愿被打,还愿意掏出那么多钱......”
“这也许就是个人魅力呢,呵呵。”
“......”
今早在岚雀房间发生的冲突,是由于上层区的老客人变卦才导致的。他以前的要求的服务内容都是“陪酒”,而负责接待他的夜鸦,也至少在他手里完成了十几次成功的交易。
这本该是个稳定的客人,可却在今天招待的时候,打了岚雀。
曾经,她们也遇到过一次这种伤害雁群的客人,阿尔兰特的处理办法是把那个闹事的客人灭口。然而代价就是付出了所有参与追杀孩子的性命。若是杀死上层人的消息被揭晓,随时可能引来创伤小组的报复。
这一次,又是诺雅出面调停了矛盾。
用诺雅的话说,阿尔的性格就是太过刚烈,这种性格在她看来虽然很有魅力,但也令她感到心疼。因为这样的少年很容易夭折,所以诺雅才必须要尽到这个姐姐的责任,不让阿尔面临任何危险。
这种事情也只有心思细腻的她能够做到。
其实阿尔兰特也清楚,抛开他能否做到不谈,如果他真的把所有的上层人都杀了,那还怎么做交易,雁群们要怎么在地下存活?
她们的生存和苟且,实际上还需要依赖这些掌握着她们命运的上层人。
以往。少年也不是没想过这些事情,他每每抬头仰望上方,看见的都是一片永远无法触及的漆黑深渊。他走过米米尔特8分街,看着那个会倒出上层区客人的巨型彩虹管道,心底都会不由得会闪过一丝不快。
为什么只会有人从上面下来,却永远没有人从下面上去?
他并不只是在意她们是否能够借助那根管道爬到上方,他更多的是对管道本身的存在,及那些倒出来的上层人感到厌恶。如果那些上层人从未出现,就安静的呆在他们的上层,无论他们是否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是否啜饮着香甜的土豆汤,是否穿着舒适的衣服,是否安装强大的义体......阿尔兰特都不会有一丝的芥蒂。
“可如果......这一次容忍了。下一个熟悉的客人,也变卦了呢?”
无论外表看上去多么和善的上层人,都有可能会伤害雁群。
到那个时候,阿尔兰特在米米尔特街头上日夜兼程的巡逻,还有什么意义?
他依然保护不了那些孩子。
这边雁群们正说着话,一位身着灰色长裙,用一条灰色毛巾裹住上身的少女出现在了长桌的角落。
是夜鸦。
夜鸦,雁群中年龄排在第二的。灰长裙,灰瞳孔的冰冷少女。
昨天她就接待过那个闹事的西装客人,看样子是醉酒之后刚刚苏醒。她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走过大厅,依然是如同往日那般看不出表情,只是眼角的余光悄无声息的朝着阿尔兰特的方向打量了一眼,随后又恢复了冷冰冰的态度。
“夜鸦姐好。”
“夜鸦姐幸苦了。”
几名少女和走来的夜鸦简单打了声招呼,夜鸦却只拿走桌上的一件大号内衣,就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
走到廊道中央,突然,一双手握住了夜鸦的胳膊。
“夜鸦,跟我进房间。”
夜鸦略微迟疑,便放弃了挣扎,因为她知道手腕上的力量,来自那个熟悉的少年。
阿尔兰特。
两人在夜鸦的房间里相向蹲坐下。
夜鸦的房间和她本人一样简单,灰色的墙漆,一张板凳,一张石床。墙面上挂着鞭子,火烛,引火工具和两副镣铐。
从进门到现在,他们两个一直没有人主动开口打破寂静,直到夜鸦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阿尔兰特阴沉着的脸时,阿尔兰特忽然开口了。
“你昨晚接待的那个客人,今天又来了。”
夜鸦的手停在了半空,她掌心不自然的抖动着,眼底闪过一道晦暗的光芒。
“而岚雀,就在刚才接替了你的工作。”
几乎是话音刚落,阿尔兰特前进的动作就对上了夜鸦退缩的眼神,少女的动作更加进一步确定了阿尔兰特的猜想,于是,阿尔兰特把手抵在墙面上,拦住了夜鸦可能逃走的路径。
他把夜鸦肩膀上披着的白色毛巾一把扯下,露出了少女满是红痕的肩膀。
“你果然有事情瞒着我们。”
即便是雁群,每只个体都有属于她们的秘密。而夜鸦的秘密,就是她揽下的特殊客人。
那些,是拥有“施虐”癖好的客人。
许多小雁们崇敬又向往的注视着夜鸦的背影,以为在她们忙着讨好和取悦客人的时候,那个冷着脸的夜鸦姐却以“殴打”客人为营生,还总能给雁群带来一笔价值不菲的财富。她们羡慕目光的背后,事实往往完全相反。
虽然夜鸦一直都是那副冷淡的样子,但夜鸦,其实比很多女孩都了解上层人。
到了她这个年纪的少女,心里大概能够理解那些客人的渴望,他们渴望看着她平静漠然的表情被身体的痛楚一点点撕裂,看着她从沉默的灰白被染上朱红,对生的渴望渐渐唤醒求生的本能,慢慢展现她本该拥有的人性。他们渴望看见她求饶,于是夜鸦开始一点点努力挤出恐惧的神情,用毫无温度的声音还以回应,最后,那些客人才得以获得满足。
似乎是已经知道瞒不住了,夜鸦就这样褪下长裙,把身体伏在石床上。于是,更多的伤痕倒映在阿尔兰特的瞳孔深处,从手臂到小腹,从后腰到耳根,阿尔兰特甩开沾上血点的床单,翻动口袋摸索,把来找夜鸦前就备好的一小瓶医用酒精抖出几滴,洒在少女后背被抓开的伤口上。
“啊......”
夜鸦的脸上总算多了些痛苦的神情,她的眉毛轻轻拧起,嘴唇里吐出来些低低的嘶嘶声。
阿尔兰特拨开夜鸦额前的头发,当他看见少女发隙间渗出的鲜血,停下了动作。
看着夜鸦额前的伤口,阿尔兰特倒吸一口凉气,创口如果再深入些,甚至可能威胁到少女的生命。
他不想也知道,在事情暴露之前,夜鸦已经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对待。实话说,她饿死,累死,病死,生机衰竭而死,无论是何种死法阿尔兰特都能够接受,因为早在他们诞生在下层区时,就应该有这样的觉悟。他唯独无法接受夜鸦被那个肚子肥大的西装客人虐待致死,无论那个上层人掏出多少钱,无论他能够给雁群带来多少利益,都毫无意义。
“阿尔哥哥......你......不怪我?”
夜鸦看着阿尔兰特因为用力握拳,而泛着青白色的骨节,都已经做好了少年把桌子上的杂物倒在地上,然后对着她愤怒的咆哮,指责,怒骂的心理准备。可令她感到诧异的是,阿尔兰特什么也没做。那个少年替她处理好了伤口以后,帮她把被子盖上遮住身体,就干净利落的站了起来。
“下次如果他再点你,我代替鸮来戒备。”
那瞬间少女内心咯噔一下,仿佛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
她慢慢支撑着,艰难地把身体的正面翻过来。
“你会杀了他的。”
“那他就会杀了你。”
阿尔兰特回敬道。
“但他还有用。而真正的问题,是我开始有些倦怠了,我没有好好完成我的工作。”
见阿尔兰特沉默不语,夜鸦忽然拽住阿尔兰特的衣袖,用她所能喊出的最大声音祈求道。
“阿尔哥哥。这个客人我知道要怎么应付......如果一定要杀了他的话,最后再让我接待一次好吗......只要他付完钱......”
伤口处理好了,阿尔兰特把夜鸦的被子盖上,走到他第一次返回据点的那个锅炉房门口,露出些许疲态。
抬头看着顶部的吊灯,阿尔兰特捡起插在地上的铁锹,有些依恋的抚摸着那被油腻和废报纸覆盖的墙面,自己对自己说话。
“抱歉了,诺雅姐。”
我要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