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世界比喻成一艘巨大的船,那么改造了义体的人类就是落下的一根根船锚。越是沉重,他们和世界的羁绊也就越深,但也同时会把世界扯动,带着她一步步沉入深海。
每一次欲望的交和都是与世界的抗争,他们在海底开始震颤,向着世界宣布他们今天所在的位置,他们会借助那份力量更多,也更广的沉没下去,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根船锚会被水压折断,或者继续坚固,直到她再也无法承载自己。
阿尔兰特不知道,少女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但他们至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今天,船锚还没有断。
逃离上层区的计划不能停止,任务仍在继续。
阿尔兰特必须要那么做,在他成为赛博疯子之前,一切都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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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米米尔特8分街,错过了最后一辆地上铁。
阿尔兰特抬起头,看着距离他头顶十米高的那节透明车厢里,形形色色的游客。阅读杂志的老人,捧着花束的情侣,还有一对夫妻抱着个爱哭的小婴儿。
在霓虹的光线下,地铁沿着金黄色的轨道呼啸着行驶而去,在夜空中划出两道长长的虹光。
在米米尔特已经呆了好多年了,久到他已经忘记了家乡的模样。
路旁走过的卖花女孩推着一辆小车,抬眼看向阿尔兰特,最后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向这个男人售卖。
阿尔兰特追着地上铁离去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大概是在凌晨一点的时候,距离到家还有四十多公里的一处街道,他被拦住了。
拦住他的不是人,也不是什么意外事故,而是一阵清香。
遮阳伞下,有个四十来岁的老妇人身后打着光,在她的售货车前卖力的挥动饭铲。
等凑上去看清楚了以后,才发觉那老妇人似乎做的是一张土豆饼。饭铲上刷了油,在铁板上反着莹润的光,她熟练的把土豆饼一块块翻动,被煎过的那一面就呈现出金黄的颜色。
“多少钱?”
阿尔兰特走上前问。
老妇人笑起来,眼角皱纹一层层叠了起来,阿尔兰特看见她的手指,带着些铜釉色,指头粗大,布满细纹。
“你这个年龄看起来不像是喜欢阿姨做的地摊小吃啊,来游玩的?”
老妇人也在看阿尔兰特,她看见了阿尔兰特身上的义体,还有整洁的白色西装,一边煎饼,一边和阿尔兰特有一茬没一茬的搭上几句。
“回家。”
老妇人说,土豆饼刚烤出来是烫的,牙齿咬在上面的感觉很脆。也不会太腻。
实际上,土豆除了做成饼,还有很多种吃法。
吃了两口,阿尔兰特就开始没来由的流泪,两个土豆饼吃完,已经是满脸泪水。想着要找张手帕擦一擦,才发现身上根本就没带。
“这孩子,土豆饼也没放辣啊。”
老妇人拿围裙擦了擦手,从货车下面抽出来一沓纸,胡乱递给阿尔兰特。
阿尔兰特就摇摇头,说没什么,想家,回家还得走三十来公里。
老妇人说这有什么,过了后面那个坎没几步路就到了。
她让阿尔兰特慢点吃,吃饱了再上路。
等付完款,老妇人的摊位也远了,阿尔兰特这才把脸上的眼泪悄悄涂抹干净。
“去他妈的土豆。”
今晚我就要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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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澈是夜晚走的。
阿尔兰特不清楚他给那个少女造成了多少疼痛,隐约能记起昨晚那个美丽的女孩在他身下重复发出的一声声哀求。
也许这样能够给她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吧。
把她赶走了以后,除了那个地下保卫组织的首领凯恩本人,就不会有人干扰阿尔兰特回到上层了。
“但是从今以后,就只剩下......”
岚雀死了,云莺死了。除了鸮以外,能见证他理想的人已经不多了。
一边这么想着,阿尔兰特一边喊着鸮的名字。走在陌生的米米尔特8分街,阿尔兰特在晨风的吹拂下,打了个寒战。
已经开始感觉到冷了。
回到据点的时候,雁群们的衣物还像往日那样凌乱的被丢弃在房间的各处,好像她们从未离开一般。但阿尔兰特走进岚雀的房间,云莺的房间,彩鹤的房间,小零的房间时......房间里空无一人,蔽体的毯子随意的以不同的角度丢在床上,每个人的私人物件也都保管的很好,岚雀的粉色短裙,云莺的黑发卡,彩鹤的女仆头饰,小零的棒棒糖棍,这些东西都没有被丢弃,就好像她们昨天还在这里一样。
唯独可惜的是,夜鸦房间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
他还记得夜鸦死前的留言,那个女孩说她唯一的奢求就是希望她的阿尔哥哥不要忘了她,很高兴阿尔兰特还履行着这个承诺。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诺雅。
看着自己银白色的手臂,阿尔兰特轻轻捏了捏拳头,披上衣衫走出门去。
“赛博疯子。”
当身躯无法适应义体改造,义体就会反过来影响人的精神。
义体医生的叮嘱能够帮助阿尔兰特时刻警醒自己,以免失去他最珍贵的记忆。
至少,有关于诺雅的回忆,从未离开。
或许,从某种角度来说,阿尔兰特还得感谢那个红发少女为他做的贡献。
“阿尔哥哥!”
“阿尔哥哥!”
“你到哪里去了!”
“呜呜......”
当他披着外套,乘着紫色的城市霓虹走在街头,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声少女们的呼唤。
他可以保证,无论过去多久,也永远不会忘记雁群里的每一个人。他的家人。
“岚雀,云莺,还有......鸮?”
想不明白,阿尔兰特抱着怀里扑过来的少女们,有些茫然无措。
就连一贯漠然的表情,也在此刻显得有些呆滞,他把手放在岚雀的脑袋上,捏的小岚雀忍不住痛的叫了出来,这才有些尴尬的把手收了回来。
“你们,没死吗,你们都还活着......”
为什么会这样?岚雀,云莺,还有......她们不应该已经......
不,这样就好。
他一定是太累了,才会有那些不应该出现的想法。
他的记忆,向来很好。
“太好了......我一直想见你们......”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尔兰特又开始流泪了。这次没有老妇人口中那“微辣”的土豆饼,也没有熏的让人眼睛发酸的热气。哪怕是诺雅和夜鸦死去的那些天,他都迟钝而麻木,就好像自己的生命与他毫无关系一般。反而是经过义体改造后的他,比之前看起来更像个人类。
听见阿尔兰特这话,岚雀小脸一红。
“阿尔哥哥!岚雀再也不乱跑了,我知道错了!”
他抱着阿尔兰特的胳膊,拼命摇晃着。
“乱跑?啊......哪件事啊?”
岚雀的道歉阿尔兰特没能反应过来。
“她看了夜鸦的遗物。”鸮替岚雀解释起来。“岚雀一不冷静,就一个人跑去8分街那个通往上层的管道了,然后还被地下保卫组织的人给赶回来了。”
阿尔兰特这才回过神来,恍然大悟。
“雁群的大家本来听了阿尔哥哥你的话,都乖乖去了滑滑梯那边等你。可是你今天一整天都没有露面,我们实在是不放心你才来找你了。”
还在梦中的时候,鸮一直紧紧抱着阿尔兰特的胳膊,可后来那温暖的感觉没有了,她忽然醒来,却发现阿尔兰特已经不在床上了。
最担心阿尔兰特的,当属是鸮。
鸮也很意外,她居然会在街头的正中间找到摇摇晃晃走着的阿尔兰特。这在以前简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当然,这也证明东躲西藏的生活再也不会重现了。
阿尔兰特已经是半身义体,她现在不担心阿尔兰特会被路过的上层人虐杀,倒是很担心阿尔兰特赛博化的情况。
“精神状态还好吗,需要......需要我。或者雁群里的大家帮助你......缓解吗?”
鸮看着自己娇小的身体,稍微有些不自信的低声问道。
“状态很好。我之前答应了过要带雁群的大家一起玩耍吗?那就走吧,去玩滑滑梯,去玩秋千。然后,等时机成熟,我们就一起去上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