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兰特，我们不能赶走上层人，只有和上层人合作，才是正确的办法！”
凯恩。
当阿尔兰特看见那个站立在警卫们架起的车顶上，而在人群里高高凸显的强壮男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凯恩真的是个很难让人忘记的男人，他的特征实在是太过明显。金色的长发披散在双肩，坚硬的义体覆盖在他的后背，这让他雄壮的身躯看起来像一座小山，就连宽大的西装也无法遮蔽男人隆起的肌肉。一道疤痕从男人的眉心斜着划过他的鼻梁，一直连接到嘴角。
凯恩目光如炬，灼灼视线盯着最高处大厦的顶端，即便相隔数十米，阿尔兰特却也有种被他注视着的感受。
“阿尔兰特。我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彼此彼此。凯恩，想要你这个话事人出面真不容易。”
阿尔兰特的容貌在广场的荧幕清晰可见，在见到凯恩本人以后，他的眉宇上也染上了一层阴霾。
这个人就是封锁上下层的罪魁祸首，而当正面对决的时候，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或许是想到了对方的难缠，或许是对他行径的愤怒，又或者有其他更深的情绪，阿尔兰特不清楚，但他知道此刻必须要做个了断。
“阿尔兰特，我提个条件。我们没必要刀剑相向，我也尽量不用暴力胁迫你们妥协，我们就在这里谈判，如果我们彼此的观点能够说服对方，那么争端就不再必要，这点我想你应该比我乐意见到，对吗？”
凯恩雄浑的声音远远传了出来。
的确。
阿尔兰特从一开始的目的，就只是为了拯救诺雅。牺牲是必要之举，但他也同样会尽最大可能来避免牺牲。
“可以。那我也要问一个问题，你接下来的发言代表的是上层人的观点，还是你个人的意愿？”
阿尔兰特这句话刚说完，空气顿时冷了几分。
数百道冰冷的目光朝向了凯恩，这些人的视线里充斥着疑惑，不解，但更多的则是愤懑。
身为地下保卫组织的领军人物，如果只是在帮助上层人说话，这件事情本身就足以激起愤怒。
然而，凯恩并没有动摇，反而他炙热的眼光里多了些赞许。
他像是兽群的头狼，远古时期部落的酋长，聚落时代城邦的统领，近代城市的先锋精英......总之一切能够唤起他战意的对手，都能激起凯恩的兴致。
“我接下来的所有话题，全部是为下层人而考虑。7分街的朋友，我相信很多人都知道我凯恩的为人，你们没有参与今天的动乱，我深表谢意。我也知道你们对地下保卫组织的目标有过疑惑，所以接下来我会不遗余力的解答。”
凯恩张开双臂，朝着那众星捧月的城市群缓缓拥抱。于是一张张带着怯懦，带着犹豫，带着迷茫的面孔从窗户探出头来，这些人遥望着广场的方向，更多人则是透过他们所在的屏幕，悄然关注着今天的动向。
阿尔兰特聚精会神的看着凯恩，试图从对方的眼神里找到些破绽。
“那好。那接下来你就说说，要怎么和上层人合作？”
阿尔兰特的质疑引来些骚动，又很快平息。所有人都等待着凯恩的回答，空气变得凝重而沉闷，每个人的表情都带着些急切。
凯恩深吸一口气，开始做答。
“阿尔兰特，你应该知道，地下的生态环境是怎么样的？”
“问这个做什么。”
“多什么。少什么。无什么？”
“多苔藓，少生物，无光照条件？”
这个问题一答完，就连阿尔兰特也愣住了。
这些是的确米米尔特的环境特征，可是他究竟是怎么在听见凯恩问出这些似乎毫无相干的问题之后，会如此肯定的回答出来？
“对，回答正确，你果然是阿尔兰特。这就是地下城市的问题所在，我们的食物只有苔藓，和少量深层的岩居兽肉，如果没有上层人来为我们提供粮食，这才会面临真正的问题——饥饿。”
“试问一下，诸位碗里的土豆，蔬菜，各种肉类，还有小麦，食用盐，这些东西如果没有上层人的到来，又怎么能够带到我们的身边？”
“除此以外，生活用品呢？纺织品呢，如果这些供应全都被切断了，在下层区的生活还能维持吗？”
广场陷入长久的寂静与沉默。
“是啊。如果不是上层区的人，吃的要从哪来？”
“这样不是也挺好的吗，有凯恩老大把守，上层人总不全都是坏人吧......”
居民楼里断断续续听到些讨论，大部分老人，孩子，女人，或者其他弱势群体，习惯了在下层区生活的，倒是对凯恩的观点颇为赞同。
是数千？还是数万？
不，可能不止，蛰伏在城市深处苟延残喘的下层人，远比想象中的要多得多。他们有着和雁群类似的生活习惯，藏在一个又一个由钢铁编织的城市孔洞间，十分勉强的维持着生命。
那一刻，阿尔兰特忽然认识到一个事实。
并非所有人都具备抗争的勇气和力量。
这第一场交锋，一上来阿尔兰特就落入了下风。
“一群安于现状的诺夫，子弹儿打不到他们脑袋上，就觉得高枕无忧了！”
演播室内，鸮的小牙齿咬的咔咔作响，她气愤的双手都在颤抖，但看见阿尔兰特抬起的手朝着她摆了摆，又垂头丧气了。只能恨恨嘀咕两句。
“那些食物又不属于我们......那些不还是都是上层人自己才能享用吗......”
这是凯恩的意图，他想把问题从上层人本身摘出来，转而把话题投向这些物资的分配上去。
就像鸮说的那样，他们安于现状。
但越是这样，阿尔兰特就越是清晰而直观的感受到厌恶。
凯恩的潜台词很明确。上层人给了你们活下去的机会，不要恬不知耻的奢求更多，要认识到自己和上层人与生俱来就存在着差距。
而这样做的结果，势必会把问题的根源指向其中一小部分制造了混乱和掠夺的下层人，拆散阿尔兰特好不容易动员起来的力量。
不患寡，而患不均。
不能让那些软骨头就这样甘愿卑躬屈膝下去！
“凯恩。上层人不能白养我们吧。”
阿尔兰特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看似没有前因后果的话。
然而，这一句话却让凯恩后脊背冷汗留了下来。
“要钱，我们没有。要劳动，我们也没有。就按照你凯恩老大说的，我们这些下层人生来做的事情就是：‘抢钱’，‘偷窃’，‘乞讨’，‘效忠’。我们的工作是给上层人取悦，漂亮的女孩出卖身体，高尚的人出卖灵魂，我们不配有尊严的活着。当然这些在上层人眼中这些其实算不上重要，因为他们仁慈，善良，充满教养，尊重律法，有道德也有良知，他们看不惯人饿死，所以给我们这些毫无利用价值的人以施舍，没错吧？”
凯恩后背分泌出大量的汗液，将他的西服浸透。他嘴唇颤抖着，轻声的低吟，眼神游移不定。
此时他哪里还有半点猛虎的凶悍，全是狐疑与诧异。
“还击的漂亮！”
听着楼下人山人海浩荡的怒吼声，鸮用力捏了捏拳头。
“我当然知道，这些事情不能怪上层人。也并非所有上层人都是坏人，我没有讽刺各位的想法，相反我很感激你们的援助。”
“但是。我阿尔兰特也要说清楚，我必须要把有些事情说清楚。我的姐姐诺雅是被上层人杀死的，我不想描述她的死状，我没有父母，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在那个什么都没有的过去，她用给上层人低声下气赚来的筹码给我换来一口土豆汤。”
阿尔兰特展示着他瘦弱的身体。
无需任何多余的言语，所有人都能在荧幕里看着他嶙峋的骨骼，这就是他下层区身份最好的证明。
在街头的远方，一袭红衣，一头红发的少女跨坐在摩托车上，看着荧幕的方向，眼底有莹光闪烁。
“然后。是夜鸦，上层人以虐待她的身体取乐，她是内脏出血而死的，死的那天谁也没能为她做些什么。而她……呵呵，直到她死后，我才知道一个令我感到哭笑不得的真相......”
不要说。
人群里有人嘴角摆出这样的口型，她的声音淹没在人海之中。
“这个被虐待，被残忍杀死的女孩，死前攒下了一笔遗产。她幻想着带她的朋友们回到上层，回到......她过去的家！”
喧哗与骚动一瞬间在广场上炸开，但随即换来的是地下保卫组织警卫更加猛烈的暴力镇压。
凯恩的话已经再也不起作用，因为在听见阿尔兰特给出的下一个答案后，所有人的世界观全部崩塌了。
“上层人做什么都没关系，我们反正只是一些卑鄙的，顽劣的罪犯。我们是混账，是流氓，是娼妇，是乞儿，法律给我们罗列的种种罪名足以将我们审判！是的，我们不配活着，如果我们生来就注定要遭受苦难，那从一开始我的父母就不该将我生下。我是，诺雅也是，夜鸦也是！但是，夜鸦她不一样，她从一开始就是个上层人，她受过教育，她是被父母从8分街的管道里丢下的！她应该享有土豆，她应该穿漂亮的衣服，她应该受最好的教育，而不是和我们这些罪人混在一起，给同样是来自上层的男人舔舐皮鞋！”
“我只想最后问一句话，凯恩！假如你说上层人曾经给予我们援助，那这些慈悲，高贵的上层人又要如何回到她们的家乡呢？夜鸦告诉我，只要攒够了钱，就能带着我们回家！我不清楚在场的同胞有几位来自上层，但在此刻我将暂时抛弃对你们上层人的偏见，只希望你们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们既然是上层人，也就来自上层。可是你们中有多少人是能够回到家乡的？你们了解地下保卫组织吗？他们到底是在保护我们，还是欺骗了我们所有人，封死了上下层的通道，以一种饲养的形式，将我们所有人都囚禁在这里了？”
凯恩沉默不语，站在他身边的警卫有不少双脚打颤，两腿发软。
那些肌肤白皙的，面容姣好的，指头纤细的，衣服得体的人，混在人群中格外的显眼。在所有人都乱作一团之时，只有这些人还保持着冷静。
然而，更多人却动摇了，衣不蔽体的下层人难得的没有去撕咬，围攻那些看似体面的上层人。那些隐藏在人群里，拥有不一样记忆的上层失格者，也都紧咬嘴唇，死死的把眼神盯在凯恩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的女儿她还在上层等我......凯恩大哥，组织真的已经禁止上层人返回地上了吗？”
“我承认我讨厌上层的虚伪，可是我承诺过给你们带来食物和药品，我的团队还送来了很多技术人员，但我从来没想过要在这里定居！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我只想回家看看......”
“去你妈的凯恩，老子现在就要回家！”
人群中，有个暴躁的半身义体卫兵忽然冲了出来，朝着凯恩举起手里的机枪。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袭红衣闪电般掠过战场，踩着一个又一个人的肩膀，刀光闪过，那红衣女子的长刀便出鞘，将卫兵的机枪拦腰斩断。
“阿尔兰特。听我说，我们不能回到上层，那里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家了。”
凯恩慢慢抬起头，他把目光投向演播室的方向。动乱的流弹在广场上肆意弹射，打在凯恩的后背上，火星点点，而男人笔直的脊背也弯曲了下来，随着冲击摇摇欲坠。
“请给我解释。凯恩，我们只需要一个解释。”
为了实现这个理想，他已经放弃了很多。放弃了安稳的生活，选择铤而走险，冲破囚笼。
他已经很耐心了，比任何人都耐心，这是他给凯恩最后的机会，一旦凯恩无法给出满意的答案，那么他将会无视赛博化的风险，全力以赴运转义体，把米米尔特守卫所有分街的关卡全部打开。
这是诺雅的遗愿，这是雁群所有人的理想，这也是阿尔兰特对这个不公平世界的最终反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