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的追捕，散落在上层区的小雁们，几乎都或多或少遇到了一些危险。
执法单元的数量实在是太过惊人，而雁群里的女孩又是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虽然在阿尔兰特给出的指令下她们大多数都成功完成了第一轮的躲藏，就连最危险的岚雀，也因为蒙特的帮助，在林地成功潜伏了起来。
但也不是每个少女都会这般幸运，比如鸮。她来到上层后便出现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沙漠电台小屋。在这个毫无藏匿点的平地上，少女才刚走没多久，就被数辆驾驶着越野车的执法单元围追堵截。于是，奋力逃跑了数个小时后，她精疲力竭的昏倒在地。
等她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还活着，坐在一辆越野车的后座上，膝盖上还放着一瓶只剩下一半的矿泉水。
“你救了我？”
一位后背宽阔，宛如雄狮的男人背对着鸮坐在驾驶位置，在大漠上沉默的开着车。
听见动静，凯恩把胳膊放在右侧座椅靠背上，侧过半张脸来。
“她救的你。”
鸮朝着凯恩手指的方向看去，在他的右手边一位穿着红色紧身衣的少女，正抱着胸口闭目冥想。
居然是她，弦撤。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
鸮还记得，她们以前分明是敌人。
“三儿。不给人家小姑娘解释解释吗？”
凯恩笑笑，点燃了一根雪茄。
越野车颠簸着，车里的广播播放着粗旷的音乐。
“因为......我想知道他去了哪里......”
“谁？”
“阿尔兰特。”
“休想，我绝对不可能背叛阿尔哥哥。”
即使是有救命之恩，面对曾经背叛过雁群的弦撤，鸮也保持着谨慎。
更别说，这几天她也清楚，上层区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铁疙瘩在找阿尔哥哥的麻烦。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凯恩倒是很欣赏鸮的性格，所以一边开车，一边问道。
“鸮。”
她的名字倒是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鸮果断的回答了。
看着少女身上的镭射冲锋衣，还有银白色的短发，凯恩忽然沉默着别过头去，夹着雪茄用力吸了一口。
“三儿。你说的对，我猜不透诺兰的目的，如果她只是想要起这个名字来恶心我们，那她的确做到了。”
半晌，那个男人才用低沉的声音，和后座的少女谈起了话。
凯恩和弦撤就这样断断续续聊了起来，鸮舔了舔有些干涸的舌头，对她们之间的谈话感到有些茫然。
“鸮......算了，我还是喊你‘狙击枪姑娘’吧。你这身衣服从哪来的，还有你的头发颜色是天生的吗？”
“衣服，头发？”
鸮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脑后，用纤细的指头梳了梳。
“这件冲锋衣是诺雅姐给我的......头发，我记事起应该就是这个颜色。”
当时诺雅姐说这件冲锋衣的镭射材质可以干扰电信号，防止被上层人察觉。再加上在她们早期建立起雁群的那个时候衣服又显得尤为珍贵，所以鸮始终都穿在身上。
“你的名字，‘鸮’。我猜也是你说的那个诺雅给你起的对吧。你有想过她为什么要给你起这个名字吗？”
鸮答不上来，只是轻轻点点头。
她以为这两个人还会继续对着她的名字追问下去，然而弦撤和凯恩却又不约而同的安静了下来。
越野车就这样漫无目的的开着，鸮看着窗外的黄沙，忍不住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们......到底要找阿尔哥哥做什么？”
虽然心中满是担忧，但鸮始终不敢查看阿尔兰特的信号，担心自己的举动会牵连到他。
“你知道阿尔兰特为什么会被通缉吗，他又是在被什么通缉吗？”凯恩总算是开口了。
“不知道。”鸮如实回答。
“小姑娘。有些东西......在下层区才开始记事的你，恐怕没办法知道。”
凯恩从耳后取出一枚芯片，而弦撤也一样，同时将耳后那枚金色的芯片取出，放在了掌心之间。
“现在的很多下层区人，脑袋里佩戴着的是另一种银色的芯片。它被称为净化芯片，他会让你心甘情愿的给上层人服务，脑袋里永远想不出来什么公不公平这样的概念。”
鸮有些茫然，也有些惊讶。
“最开始，有一个上层区的男孩非常厌恶这样的事情。他鼓动了身边的朋友一同反抗，然而这场斗争是惨烈的。那个男孩后来失败了，他的家人朋友也几乎全部牺牲。”
“然而，他的斗争并非毫无价值。管理人类至高命运共同体的AI副官竟然意外给出了不同的指令判断。于是，一大批人在男孩的努力下，强行摘除了净化芯片。自此，上层领导层也出现了两种派系，一种是要优待斗争者，另一种则是要剿灭斗争者。”
“可惜，当优待斗争者的橄榄枝抛向男孩时，天真的男孩却选择了拒绝。”
“‘我要反抗的，并不只是我和我身边朋友的命运，我想要拯救的，是所有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他说了这样的话，彻底得罪了所有上层人，包括敌人，也包括友人。”
“男孩最后死了，而他为这个世界留下的成果，就是取得了十枚特殊的金色记忆芯片，他把这十枚芯片托付给了他最后幸存下来的同伴。而阿尔兰特，我，三儿，还有其他几个人，都是因为各种原因得到了这些芯片的，知晓了完整人类净化计划的人。”
“我取得的是第二枚芯片，被定义为序列二。阿尔兰特得到的是第九枚，被定义为序列九。三儿得到的是第三枚，被定义为序列三。”
“所以，那些上层人，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要夺走我们身上的芯片，继续维持他们奴化统治的正当性，这就是为什么你的阿尔哥哥也会被上层人通缉的原因了。”
少女看着凯恩的背影，捏着鼻子摇下了车窗。
“味道太呛了。”
不知为何，鸮总觉得听见了这些事情以后，鼻子有些酸酸的。
就好像，这一切她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抱歉，我想小朋友应该都不喜欢这个。”凯恩把嘴里叼着的雪茄吐了出去。
虽然，许多问题鸮似乎想明白了，但也仍然对事件的部分细节感到困惑。
“但是，如果你们没有被植入净化芯片，那为什么要建立起地下保卫组织把大家关在下面，你们不是最讨厌看见不公平的事情了吗？”
“这个问题......很复杂。”
凯恩叹了口气。
“这个问题会牵扯到这枚记忆芯片里的全部真相。如果你真的想听，你就得做好和阿尔兰特，和我，和三儿一样被整个上层区通缉的觉悟。到那个时候，你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过去，要么战死在这片黄沙之中，要么过一辈子颠沛流离的生活，直到死亡。”
鸮不需要思考的。
因为，阿尔哥哥会需要她。哪怕阿尔哥哥真的很强很强了，鸮也希望自己是那个能够站在他身边的女孩。
“请说吧，阿尔哥哥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所以无论是什么代价，我都甘之如饴。”
见鸮都这么坚决了，凯恩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讲述起来。
弦撤把吵闹的音乐广播关掉，摇下了鸮那侧的车窗。很快车内便安静下来，只有凯恩平静到几乎麻木的讲解声。
“进入信息化时代的百年，人类过度消耗资源，导致地球潜力枯竭。2065年初，人类至高命运共同体的AI副官就给出了精确的计算，未来人类将会在十年之后彻底失去平均分配资源的能力。饥荒和能源短缺危机开始，而后引发成混乱与战争。”
“统计局整理了一封最高机密文件，上面罗列了数千万名所谓‘极度奢靡浪费，且不存在任何教化可能’的人类名单，这其中也不乏有罪犯在米米尔特城市的下层区出现，你应该也亲眼见过他们。这是最开始的计划原貌。”
“当然，要是真能这样推行下去就好了。实际情况是，这些极度奢侈浪费的人口，却又占据着这个国家许多核心产业的命脉。他们的亲人，朋友，又或是利益相关者得知此事，利用裙带关系想尽办法干扰行动，采用了各种渠道向上施压，最终强行更改了名单里的内容。”
“然而，这样就导致了一个严重的问题。AI估算出的危机仍在迫近，这些大量消耗能源的奢靡人口被强行保留，能源缺口就只能用更加苛刻的办法从其他地方填补。”
“为了避免局势进一步恶化，命运共同体内部签订了一封密函，开始默许各方势力采用‘聪明芯片’、‘虚拟游戏’、‘色情视频’等一系列肮脏的手段，对所有地上公民暗中植入银色的‘净化芯片’。紧接着，他们又同步拟定了一则宪法，允许对无价值人口进行‘清洁’。这其中所谓的无价值人口，包含了受教育程度低下，无劳务关系，过量消耗能源且产出低于人均水平线的‘蛀虫’......这类人由执法单元进行排查，集中净化。”
“一个家庭的一方失去经济来源，子女失去了受教育的权利，就会被净化。这样的人口比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妻离子散的事情屡见不鲜。”
“这些人口，总量超过两个亿，从2069年正式执行，到2074年进入尾声。短短五年时间，两亿人从人间蒸发，数千万家庭被迫分离。可却又因为净化芯片的洗脑作用，她们即便对自己的死亡有着清晰的认知，却始终升不起反抗的意志。”
鸮听着凯恩的讲述，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寒。
她想起阿尔兰特曾经对她说过的话，那个男孩说假如世界上存在着一批人，他们打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想要隐瞒某些真相，那么她身为再渺小不过的一粒尘埃，根本就没有任何挣脱枷锁的可能。
“当人类净化计划不断深入我们的生活，直到，开始切身的伤害，甚至杀死了我们的亲人，朋友......乃至爱人时，我们才开始反击。举起反抗第一面大旗的，就是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个上层区的小男孩。”
凯恩捏着方向盘的双手用力攥紧，白色骨节森然，而一盘的弦撤也眼神暗淡的低下头，紧紧咬着双唇。
“呵呵，仔细想想，那个男孩小时候就比很多人脑袋瓜子要复杂。在别的孩子还在机械式的倾听教师的讲课时，那个男孩却从来都不愿意用常规套路来思考。”
“在一个成年人普遍被植入了洗脑芯片的时代，我们当时的这些孩子，反而成为了最清醒的那批人。”
说到这里，凯恩微皱的眼角，难得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玩狙的小姑娘。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那个男孩死了，我们的斗争无法将这个不公正的世界撼动，可我们这些仍活着的家伙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想看到那些本该幸福家庭就这样湮灭为尘埃，于是......”
凯恩瞟了一眼弦撤，叹了口气。
“我选择在下层区偏安一隅，收留那些被上层人视为‘净化者’的家庭，开始建立起‘地下保卫组织’，隔绝了上层和下层之间的联系，直到如今。”
所以，如今整个下层区的居民，全都法律意义上的犯罪者。或者换个角度说，他们无罪，但是人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做错，就能够被容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那些在下层区苟延残喘的人对此毫不知情，却可以利用对上层人的仇恨，和对虚假的美好未来生活作为期盼来活下去。
凯恩始终不愿意告知的真相，一旦被知晓，后果不可估量。
当一代人失去希望，就会和米米尔特这座城市一同腐朽，自我毁灭。
凯恩不惜被误解，被怀疑，被仇视也要保全的地下保卫组织......并非囚笼，反而是诞生在湮灭前夕的伊甸园，是幸存者的诺亚方舟，而他以身扮演着殉道者的模样，最终却被他最信任的同伴唾弃。
鸮沉默着听完了，但她仍然还有很多疑问。
“你们说，阿尔哥哥拥有的芯片是序列九，这点我在那些机器人追击我的时候，也的确听到了。倘若你们前面说的全部都是真相，那么，阿尔哥哥应该会很清楚关于那个‘人类净化计划’。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冒险离开下层区......”
说到这里，鸮略微停顿了一下。整理她的思绪。
阿尔兰特恐怕还是会走的，要问为什么的话，那就是诺雅的性命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可他至少绝对不会毁掉您建立的地下保卫组织。”
鸮还是清楚阿尔兰特的性格。她不反驳凯恩所描述的真相，但她始终不愿意相信阿尔兰特所做的一切......会酿成这样的后果。
“是啊。小九......他绝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因为这个组织本就是他描摹的蓝图......可是，玩狙击枪的小姑娘。如果我说，你所熟知的那位阿尔哥哥，从一开始就失去了【真实】的记忆呢？”
“或者说，他其实并不是一位活着的人呢？”
弦澈握紧纤细的手，指甲嵌入她的掌心，渗出些鲜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