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反抗我?”
诺兰的表情从诧异,到不可置信,最后一点点演变成滑稽古怪的冷笑。
她是受任命的司令官,人类至高命运共同体的领袖。她拥有所有执法单元的直接控制权,只需要简简单单和星环彼方的司令部下达指令,就能轻易的掌控任何一台机械的身体。
这当然包括阿尔兰特。
“阿尔兰特,我希望你搞清楚现状。你的记忆,你的身体,还有你的一切——全部都是至高命运共同体的财产,你应该做的,是执行我的命令!”
诺兰傲慢的语气宛如天雷落下,亚历山大握着的手枪一瞬间便迸碎,成了一团再也无法回收利用的废弃残片。
不甘的亚历山大发出一声愤怒的战吼,他用力踩踏在地,后退肌肉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带动着身体朝着诺兰冲去。漫长的战斗,令他脊背上的桑德维斯坦因为过载剧烈震颤,他的五指关节不堪重负的摩擦着,扭转着,甚至无法完全握紧。
可他双金色的瞳孔仍旧死死锁定着诺兰越来越近的脸,那张曾经无比熟悉,此刻却无比憎恨的脸。
“诺兰,你和你的走狗害死了我的家人,害得大家都流离失所,是你酿成了这样的悲剧,还当着我面前夺走了我的挚爱——我要你把她的命还回来!”
他挥出重拳,带出一连串褐色的火花,这火焰几乎要将一切燃烧殆尽。就带着一往无前的势头,砸向诺兰纤细的身体。亚历山大清楚知道这双手臂的力量,就像是当初杀死普罗那样,他会忽然爆发出古怪的力气,然后将她击打成一团废铁!
然而,这一切幻想若是真能实现就好了。
亚历山大总算明白,当初的绝望感是从何而来了。
来自下层区的回忆,慢慢浮现。
创伤小队倾泻而下的子弹,在街边将他轻易推倒在地的上层人,还有那些衣冠禽兽般的西装男人......
原来,从一开始能够威胁到他生命的,就不是普罗。而是,那个让他沉溺在虚假亲情之中的,提供给诺兰作为情报喉舌的......诺雅姐。
诺兰甚至眼皮都没有眨一下,亚历山大的拳风甚至没能抚过她的睫毛。下一刻,那轻描淡写的指令便从暗金色长发少女的口中吐出。
“限制移动。”
强力的重力场自天灵盖灌注而下,亚历山大浑身上下所有的义体部件全部僵死,他的身体在惯性的作用下狠狠跌落,擦在地上,大量的鲜血流淌而出,视线已经是一片昏暗。
“你的记忆那么好,现在总该回想起来了吧,阿尔兰特。这就是你在上层人面前无法反抗的理由,你要牢记住你的身份,你是S025796842,你是最优质的执法单元。你从出生后一切的行动,都是按照程序设计完善的路径!”
是啊,他是执法单元啊,是机器,是工具,是被代码和金属框架归纳了一生的可悲存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亚历山大放肆的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渐渐嘶哑,眼睛布满血丝,却连一根手指也不能动弹。他的肢体被牢牢定住,只剩下脖子还能勉强挣扎。
“你彻底的骗了我。诺雅的死,还有关于雁群的一切回忆,全都是假的!”
混沌的情绪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亚历山大侧着身子看向倒在地上的红发女孩,心脏宛如痉挛般一阵阵抽动。
也许,他的心脏,也早就并非人类了?
“S025796842,我的确欺骗了你,不过啊......若是你的情感处理器能够帮助你意识到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的话,你还会和今天一样,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而且我很好奇,既然你认为诺雅与你相伴的记忆的确是我一手创造的,可难道你就不好奇,那些关于弦澈的记忆,又是否真实?”
“我太想见到了,我太想知道了。难道这就是爱情?那个死去的男人留下来的记忆,就这么伟大?”
诺兰缓步上前,长筒靴敲击地面的声音在金属厂房内格外清晰,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的阿尔兰特,眼神里没有过多东西,只有研究者观察实验品的兴趣。
“诺兰,别忘了。赌约......其实是你输了......”
阿尔兰特忽然轻飘飘的说了一句听起来似乎没有由头的话。
他知道诺兰的弱点。
亚历山大为弦澈留下的最后一步棋,就是星环。
弦澈是启动星环的英雄,是所有上层区人民心中的女神。因为星环启动计划彻底结束了一个时代,那个净化人类,优胜劣汰的时代......所有净化者被丢弃在下层,上层区的人将再也不会生活在提心吊胆的日子里,他们......获得了自由。
亚历山大就是如此的确信,他确信诺兰不可能毫无顾忌的对她出手。
否则,她不需要浪费时间把弦澈领进雁群,那样只会平白增添失败的风险。
“你和弦澈的赌约,是针对拥有情感模拟模块的执法单元是否会违背创造者的意愿,来接受弦澈注入的记忆......你认为你绝无可能可能失败,那是因为从一开始阿尔兰特的耳后就没有安装记忆芯片。鱼目混珠......偷天换日......那枚属于序列九的记忆,你将它插入了另一个S级执法单元,诺雅的体内!”
诺兰的瞳孔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见到她的反应,阿尔兰特更加肯定了他的推测。
诺雅和他不一样,他就算拥有了亚历山大的记忆,也只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回顾他过去的一生。她的行动一半遵循诺兰的指示,另一半却扮演好了她那个温柔姐姐的性格。
然而,这些就足够让诺雅在雁群时做出几件看似无关紧要,却又合情合理的行动。
那就是,收留弦澈,解救弦澈,甚至以身涉险,替她做那个诱饵。
诺雅坚持的的那些同情,正是来源于亚历山大自己啊......
所以,诺兰在玩文字游戏,她同意把记忆注入执法单元,但也没说注入记忆的执法单元,是哪一位。
从一开始她就不敢真正去赌,哪怕序列九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跳出框架,这种希望她也不曾给弦澈留下。
她践踏着弦澈的心愿,让那个女孩期盼着一具空壳能够回应她的感情,期盼着一个根本与她爱人毫无关系的机器能够想起关于她的回忆......
诺兰,你就是个畜生。
“什么意思,你到底怎么回事......不可能啊,你难道真的是亚历山大?可是亚历山大已经死了......你的记忆......不可能,你绝对不可能知道!”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如果我说,弦澈把她自己的记忆交给了我呢?”
亚历山大平静的话语,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了一枚金色的芯片,把它插进了阿尔兰特的耳后。】
在诺雅死亡的那天,弦澈曾经给亚历山大留下了一件物品,那件物品,就是属于她,序列三的记忆芯片。
那枚芯片插入以后,阿尔兰特就开始频繁的出现记忆紊乱的情况,他把症状归咎成赛博故障,在义体医生的诊所寻找疗愈。
如今他才知道,那些记忆竟然全部都是属于她的。
弦澈是亚历山大的爱人。她的回忆,就是亚历山大的回忆。
“我是你的创造者,你的情感也都是虚假的程序,这些记忆是另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给你强行注入进去的,难道你就相信了?”
诺兰的声音歇斯底里起来,她死死盯着亚历山大,在他的面前蹲下,用力捏着男孩的头颅。
“可以啊,我可以给你回答。”
亚历山大笑了笑,用他沾血的眼眸回敬诺兰。
“我就承认你说的这些。我承认我是执法单元,我是机械体生命,而我执行的任务是利用情感模拟器选择一条正确的道路。”
“弦澈的错,是在没有询问我意愿,就强行给我注入记忆芯片,企图利用我的身体,来复活她的爱人。”
“与此同时,她还引狼入室,毁掉了序列二一手建立起的地下保卫组织,致使本应该结束的人类净化计划再次诞生。”
诺兰露出满意的笑容,可她的笑容还没有持续太久,便凝固在脸上。
“说完了弦澈的问题,我再来数一数你犯的罪。”
“第一条,你篡改我名字的拼写。”
“第二条,你利用诺雅欺骗我。”
“第三条,你为了把我引来这座工厂,指派执法单元通缉我,追杀我。”
“这三条,是以我个人的角度出发,你让我感到不爽了。”
亚历山大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此刻无比清醒,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明白他所有愤怒的来源。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啊,因为他是保留了亚历山大性格和行为习惯的执法单元。而在弦撤的记忆中......亚历山大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很聪明,却也很天真的人。
我要反抗的,并不只是我和我身边朋友的命运,我想要拯救的,是所有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
无论是曾经的阿尔兰特,还是如今的亚历山大。
他们都有着同样的灵魂。
“第四条。你要为小零失去的母亲付出代价。如果不是那个扭曲的人类净化计划,她不会沦落到雁群中颠沛流离,她应该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
“第五条。你要为夜鸦的一生付出代价!”
亚历山大说着说着,就感觉嗓子里挤压着的愤怒快要无法抑制。
那些情绪宛如藤蔓疯长,不断地挥舞、抽打,将他心灵的庭院占满,以一种歇斯底里的方式冲击地他快要无法忍受。
但他只是控制着,一句一断说着,没有让那股想要哭出来的冲动击垮。
“呵......失业者、无价值者、不受教育者......凯恩承诺地下保卫组织能保护这些本应该受到共同体庇护的人。但代价就是,她们将永远也无法离开下层......你以为夜鸦的父母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把他们的女儿丢进下层的?她们已经对与女儿的重逢不抱希望,然而就连一个算得上安稳的生活都没能给夜鸦留下!”
“她成为了牺牲品,她在雁群里付出的最多,却永远穿着灰白色的衣服,到死都还在为其他人考虑。然而,这些都毫无意义。她的死是你一手编织的,你把那些恶棍引来,就是为了让夜鸦告诉我通往上层区的捷径,再用她的死激怒我,唤起我的仇恨,好借着我的手,把下层区那些想要努力活着的人全部害死!”
阿尔兰特,也没有辜负她期望的,毁掉了地下保卫组织。
“你这是在指责我吗?”
诺兰冷冷看着亚历山大。
“我什么时候轮到一个机械体来说教了!”
被戳中痛处,诺兰表情扭曲了,她那张故意装点圣洁的脸此刻却变得令人反感。
她用力踩在亚历山大的肩膀上,一遍,接着一遍。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一脚。
“废物、无能的人留在这个世界上只会把米吃贵,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活着!”
接着又是一脚。
“同情这些玩意,我看你应该被回炉重造!”
亚历山大听见骨骼扭断的声音,视线变得鲜红而朦胧。
可有什么关系呢。亚历山大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她最后的泄愤罢了,她已经是强弩之末,亚历山大没有任何可能再受她摆布了。
“但你输了赌约。输了就结束了,我不会同意成为那个杀死启动星环大英雄的替罪羊。不仅如此,我还要向全人类命运共同体宣告:‘至高领袖诺兰是个刽子手,她企图让一个机械体复活被谋杀的反抗者领袖亚历山大,用虚假的宣言,把净化人类的血腥历史美化’!”
“你不会真以为你自己能活着离开这里?”
诺兰指了指四周围上来的执法单元,她已经疯了,就像亚历山大说的那样,这一切抖落出去以后,动荡不可避免。下层区涌上来的人她无法处理,就连星环之上的人也插翅难逃。
那些财阀,大商人,政客,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拿掉她的脑袋。
但她的恐惧,亚历山大又怎么看不出来呢?
“我猜。我的一切都在被某个看不见的存在监视着吧......就好像当初我舍生去面见普罗时那样,诺雅姐为何会发现。”
“当时......她和我说,‘是心灵感应啦’。我觉得,这句话可能不是什么玩笑话。”
“我拥有着执法单元的躯体......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既然是执法单元......那么统一管理,监督我的存在......恐怕只有那位了吧。”
至高人类命运共同体的AI副官。
只有这一种可能。
所以,这里发生的一切,如果透过AI的眼睛,全人类都会知晓。
即使他是司令,想必也无法以她个人的权限,做出威胁人类社会安全的行为。
“还装起英雄来了,你真以为安装了亚历山大的记忆,你就是亚历山大了?”
诺兰捏起拳头,重重砸在亚历山大的头上。
计划已经全部失败,她只能把怒火全部发泄在已经无法反抗的亚历山大身上。
“事到如今,你还想要动摇我吗......”
亚历山大眸光忽然变得温柔起来。
这份温柔自然是留给那个安静的睡在地上,表情幸福的女孩——弦撤的。
“我已经不会去怀疑了。在我知晓真相的时候,我也曾迷茫过。”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去往何处?
这三根锚点曾经在风浪中动摇,令那个阿尔兰特宛如漂泊的浮萍,无依无靠。
不是人类的真相,他兴许早就知道了。
“但你我是谁,医生说的没用,你说的没有用,我说的也没有用。”
一个人的存在,并不会因为个人的意志而转移。他需要无数人的目光,无数人的视线交汇。父母亲的眼中,他是孩子;教师的眼中,他是学生;义体医生的眼中,他是老病人;雁群的眼中,他是兄弟姐妹;净化者的眼中,他是同志;凯恩的眼中,他是血脉至亲的弟弟;而弦撤的眼中,他是独一无二的恋人......当这些细小的,看不见的丝线编织成网,汇聚在中心的那个人——亚历山大。
就是他的一切。
“是啊,我的船锚告诉了我。”
“她爱我。”
亚历山大握住弦撤的手,轻轻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