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躺在冰冷的工厂地面上。僵硬的躯体仿佛快要和污秽的金属板冻结在一起，每一次的呼吸都吸入了混着体液散发而出的腥甜气息，烧灼感触摸着他的肺叶。
后背略微一松，诺兰的脚抬起了，紧接着却被重重的踩踏而下。
他感觉世界渐渐变得沉寂，变得虚无而陌生。
但亚历山大却放松了下来，在他那被无尽黑暗吞噬的回忆中，一点微弱的光芒缓缓亮了起来。不完整的感觉消失了，而记忆中那些总是露出温暖的笑容的女孩，也对应上了她的面容。
但是，不能就这样结束......
好不容易才渐渐明白过来，这场重逢还没能画上圆满的句号。
不希望她就此离开，还想要与她再次相见。
“副官。你看见了吗。”
我是人类，我是亚历山大......
“这些回忆，是全部的真相，是人类净化计划犯下的罪孽。我，亚历山大，请求向人类至高命运共同体总部发起通讯。”
我是人类，我是亚历山大......
“请求。备份所有关于重要人民英雄【弦澈】的回忆，并提交至数据云端。”
我是人类，我是亚历山大！
他听见脑海里那个冷漠的中年男性声音，又一次。
【已连接通讯。】
喜悦和重逢的希望充斥着他的胸膛，而在此之外，即使诺兰开始歇斯底里的发泄，折磨他的躯体，拆碎他的义体部件，对这些痛感的感受也随之远去了。
他仿佛置身于物外，只是茫然的牵着那通往遥远星空的丝线，在那高高星环之外的地方，与那位引领人类的智脑通话。
没关系，还会和她重逢。
【抱歉......不行。】
低沉的中年男性声音，抹灭了他的幻想。
“为什么！”
他不能理解，如果弦澈的记忆无法被AI副官保留，那么他的死亡就毫无价值！
诺兰不可能会放任创伤小队把弦澈救回来，那样的话，就永远失去了她。
“回答我，为什么！”
【从一开始，序列九。你就是一个合格的主人公，你是英雄，是伟大的引领者，你给这个世界带来公平，带来正义......】
【但谁都知道。你所谓的公平公正，出发点只是为了她......弦澈。】
【你是想要给一个女孩，一个普通的人类个体，提供合理合法的生存空间。】
【这种符合人类本性的利己行为，并无收藏价值。】
【所以，我不会同意接纳你的记忆。】
“放屁，你了解人类吗！”
“的确，这个世界上人类大都自私，他们的行为也存在是非曲折，这些都无可厚非。”
“重要的是，他们并不是真的为了利己而去行动，而是他们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的一切！”
“为了家人，为了爱人。那些是他们所失去的东西，或者害怕失去的东西，就算出发点不同，但不妨碍，他们最终的意志，会在某一个时刻凝聚在一起！”
我是人类......我是......亚历山大......我......
耳边的噪声越来越响了。亚历山大焦急起来，体液的流逝，心跳的迟缓，这些令他感到不安惶恐。他所恐惧的不是桑德维斯坦脊柱内的冷却液流干，也不是驱动他中枢神经的源头彻底断绝，而是耳根后那枚金色的一枚芯片，将会失去供应。
“迄今为止，因为错误估计人性，已经酿造了这么多场惨剧，你还想要这样的遗憾持续多少年？”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滴流逝，而留给他和AI副官沟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人类净化计划的失败已经证明了，我们的算法需要把人的感情纳入计算......”
绝望如阴云层层叠叠。
“张开耳朵听清楚啊！”
而那个声音，从拒绝他的请求以后，就彻底断绝了进一步的联系。
“执法单元S025796842，再次请求，传达序列三，弦澈的记忆。”
到底要怎么说服这个根本就不懂得感情的机械？亚历山大没有办法。
如果能把弦澈的记忆保留下来，他宁愿去承认不是人类。
“再次请求。”
只要，她能得救。
“重复，再次请求！”
“重复......”
“再次请求。”
他想要伸手去触摸耳根，亚历山大也的确这么做了。他指尖传来空荡荡的感觉，那一刻他明白，诺兰把他耳后的记忆芯片插槽打碎了。
猝不及防的，最后一簇属于少女的记忆，消失了。
“笨蛋，蠢货，无药可救的傻瓜！”
“把我说的话听进去，别在这里装聋作哑了！”
“你根本不配领导执法单元，你根本就......”
在一阵阵声嘶力竭的怒吼结束以后，亚历山大力尽了，他脸的侧面贴在地上，感受着地面一阵阵传来的冰冷温度。
目光变得空洞，他努力转动眼球，暗红色长发的女孩轮廓，终究是越来越模糊了。
如果芯片被毁掉，她还能在记忆的缓存里，停留多久呢？
【你后悔吗，亚历山大。】
【你就要死了，被摧毁，被抹杀。你是否会怨恨我，将你带到这个世界？】
那一刻，亚历山大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了。
“是这样啊......诺雅姐......”
诺兰踢打着亚历山大头颅的动作忽然停止了，她咧开嘴，露出一个充满讽刺的笑。
“怎么，记忆芯片给拔掉以后，就老实了，你这块废铁？”
亚历山大却好像没有听见诺兰的话似的，只是朝着虚空喃喃自语。
“我的记忆。总是特别的好......”
她申请的，真的是自燃吗？
还是......她想要申请保留的，其实是那段诺雅与阿尔兰特之间，并不存在的虚假回忆？
“诺雅死去那天......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记得......”
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曾经一直都以为是‘我爱你’......
“可我明白了。她并没有依照诺兰的命令执行下去，继续扮演那个欺骗我的女孩。她真正想说的话，其实是......”
【阿尔兰特。如果，你真的是我的弟弟就好了。】
“执法单元，从来都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
所以，她想传达给副官的信息也许是......
【副官，S级执法单元S02176421，代号‘诺雅’。”】
“副官，S级执法单元S025796842，代号‘亚历山大’。”
【申请。保留属于我，和阿尔兰特之间的回忆。】
“我们的经历并不相同，但这不妨碍我们有着同样的想法。”
可惜，和今天阿尔兰特的遭遇一样，诺雅的请求，被拒绝了。
【我明白了......好吧。那么，S级执法单元S02176421，代号‘诺雅’。申请......自燃。】
“如果你不愿意回应我们的愿望。那么......”
亚历山大眼底的机械核心运转起来，一条条复杂的信息编织成0与1交织的密集网络，将所有等级低于他的执法单元，全部覆盖。
副官，看清楚了。
他会向云端之上的智脑证明，人类的意志，是最宝贵的东西，是超出理性和计算之外的，无价的存在。
“致：所有能够听见我声音的执法单元们。”
“我是S级执法单元S025796842，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是希伯来语、意第绪语境。
在该语境下，代表着的意思是“古老的”，“传说的”，“顶天立地的”......
他的名字是亚历山大。
亚历山大·尤文劳斯。
“在本机体毁灭前，要求：接收本机体所存储的全部记忆。”
这样就好。
即使他的记忆将会化身千万段碎片，彻底散落进浩瀚星海，被无数个陌生的机体收纳，拆解，宛如赤裸的女人肆意围观，那也无妨。
至少，他守护住了他爱人的存在。
“弦澈。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对不起......”
我爱你啊。
这样的话，他就能安静的死去了。这一次，不会有一个像曾经的阿尔兰特这样的人，去冲破上下层的隔阂，去寻找心脏，用尽一切去爱他。
因为，上一个这样爱过他的女孩，就躺在他的怀里。
他会燃尽一切，然后，化作遥远星河的一粒尘埃，去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与她的恋人葬在一起。
就好像那年天空坠落的那一张张千纸鹤，重新被亚历山大拾起，汇聚。
【申请已授权，已确认执法单元S025796842上传的记忆价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亚历山大听见耳边，那个冷漠的中年男性声音，似乎在语调中，夹杂着一声本不该被出现的，属于人类特有的笑容。
【指令批准前，优先执行记忆备份计划。】
【记忆传输中，请保持信号良好，已完成1.22064%......】
【已完成17.64420%......】
【已完成34.57468%......】
他哭了，宛如一个出生的孩童嚎啕大哭。放肆的忘记了一切，像要把所有积压在心中的委屈爆发出来一般。他的指甲狠狠抠在地面，竟然把金属也剜出了痕迹。
这样，就能再见了。
安静矗立在星海之上冷峻的机械面容，脸颊旁一滴水珠缓缓滴落，不知是否能被称得上是流下的眼泪。
——
——
“阿尔兰特就是亚历山大，他......就是我死去的弟弟。”
这是弦澈离开雁群时，凯恩对弦澈说过的话。
伯朗湖工厂，许多机械单元挤在一起，簇拥着一个少年。
虽然慢了一步，但也不算太晚。
身躯如小山般雄壮的男人，迎着枪林弹雨不断冲锋。他撞翻了沿途所有敢拦截他前进的执法单元，一路冲到了被那些类人机械包围着的中央。
“使狙击枪的小姑娘，你说，要怎么配合你？”
凯恩大声怒吼着，一拳将一个准备冲过来的执法单元轰飞。
“你替我限制她的双手，我来开火！”
鸮娇小的身躯紧紧伏在地面，双腿自然摆直，维持平衡。至于她的胳膊，那剩余的力气则是架住了地上的狙击枪，上膛拉栓，一气呵成。
凯恩没有过多言语，他用背影给出了回答。
当那个男人一往无前格挡进诺兰身旁时。诺兰手中的枪管，正好指在亚历山大的后心之上。
【已完成99.67521%......警告，系统受损严重，请保证机体健康！】
当凯恩和鸮从重重围困中抵达时，谁也没有料想到，那个身躯残破的，已经露出他金属质感的骨骼，肌理，甚至是半颗眼球的亚历山大，忽然挣脱重力立场爬了起来。
然后，用已经沙哑的无法辨认的声音朝着凯恩祈求。
“哥哥，请你帮帮我，哥哥！”
“求求你了！”
他的声音已经渐渐不像个人类，那些混杂着噪音的电流声从他残缺的喉咙里混合着发出。但他尽可能的扮演着，用尽全力去扮演着亚历山大的模样。他没有任何关于凯恩的记忆，所以，只能凭借弦澈留给他的那份印象，去模拟，去祈求。
然而，凯恩看到这样的亚历山大，即使是他，那雄壮的身体也宛如被巨锤般砸中，重重的踉跄了一下。
“好，好，好。小九，等我打碎这个金头发的女人，我们就回家，我们就回家！”
【备份已完成100.00%，系统即将关闭。】
亚历山大彻底放松下来，平躺在地面，仰面看向厂房的天花板。
......
许久以后，凯恩和鸮的背影渐渐出现在伯朗湖旁，她们一人扛着一具，宛如尸体的人形物件，离开了这座城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