汐正沉浸在这份静谧之中,
拜殿那扇略显陈旧的木门,
伴随着“吱呀”一声轻响,
被人从内侧拉开了。
一位身穿白色和服上衣与绯色长袴、
盘起的头发已然全白、脸上布满岁月褶皱的老奶奶,
端着一个木盘走了出来。
木盘上放着两只粗陶茶杯,
正冒着袅袅的热气。
“我就猜到,今天会有客人来呢。”
老奶奶的声音温和而缓慢,
像极了这山间的风,
带着一丝抚慰人心的力量。
“千代奶奶!”
光脸上的怀念瞬间被惊喜取代,
她像只归巢的小鸟般快步跑了过去,
亲昵地扶住老奶奶的手臂,
“您身体还好吗?我们来看您啦!”
“好好,老婆子硬朗着呢。”
千代奶奶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她的目光越过光的肩膀,
落在了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
静静站立的汐身上。
老奶奶的眼神微微一凝,
那份笑意中,
渗入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
有怀念,
还有一抹深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悲伤。
“这孩子是……”
“她叫神崎汐,是我的朋友哦!”
光献宝似的将汐拉了过来。
汐微微躬身,
轻声说:“您好。”
她抬起头,
直视着千代奶奶的眼睛。
也就在那一刻,她看到了。
【2025.7.18 21:30:00】
那串金色的数字,
如同神明最残酷的谕令,
清晰地悬浮在老人慈祥的笑颜之上。
汐的心脏猛地一沉,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刚刚被清水和山风洗涤过的宁静,
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预告击得粉碎。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指尖变得冰凉。
“真是个安静的好孩子……”
千代奶奶仿佛没有察觉到汐的异样,
她用那双看过百年风雨的眼睛,
温柔地注视着汐的灰白长发,
声音里带着一丝悠远的叹息,
“……让我想起了夜。”
夜。
天野夜。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
在汐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她想起了登山时,
光随口提起过的、那个体弱多病的妹妹。
光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但她很快掩饰了过去,
用轻松的口吻对汐说:
“夜是我的双胞胎妹妹啦,不过奶奶总说我们俩一点都不像。”
“我像野猴子,她就文静得像只小猫。”
“是啊,哈哈哈。”
千代奶奶将茶杯放在拜殿前的木质台阶上,
摆摆手,示意她们坐下,
“那孩子,总喜欢一个人坐在这棵银杏树下,安安静静地看书,一看就是一下午。”
她说着,
目光再次投向汐:
“特别是你这头发的颜色……”
“夜那孩子,生前最喜欢的一本画册里,”
“就有一个和你一样发色的、守护森林的精灵。”
汐端着温热的茶杯,
指尖的冰凉却丝毫没有退去。
她无法回应,
只能沉默地听着。
她的大脑一片混乱,
一边是千代奶奶即将逝去的残酷事实,
另一边,
是一个名叫“夜”的、已经逝去的少女的轮廓,
正在通过这些只言片语,一点点变得清晰起来。
光似乎很习惯和奶奶聊起夜,
她接过话头,
语气里带着一丝撒娇般的抱怨:
“对呀!她还老说我太吵了,会吓跑山里的神明大人。”
“明明每次都是她拉着我来求护身符的。”
“因为那孩子,比谁都更希望能留住身边重要的东西啊……”
千代奶奶轻轻拍了拍光的后背,
话语里意有所指。
“护身符带过来了吗?”
千代奶奶问道,
“带过来啦!”
光掏了掏背带裤的口袋,
拿出了一个护身符。
“在这里呢!”
护身符的外袋,用的是靛蓝色的粗布,
颜色沉静得像雨后的深夜。
它以一根朴素的白色纸绳束口,
绳结打得简洁而郑重。
一缕色彩鲜亮的五色丝线——青、红、黄、白、黑——被精巧地系在束口的纸绳上。
这几乎是整个护身符唯一亮眼的点缀,
如同一个沉默的誓言,
在靛蓝色的沉静背景上,
无声地燃烧着。
“哦!夜的那个没带来……”
“本来还想着帮她也祈福的……”
光懊恼地摸了摸脑袋,
“没事没事,有你的就够啦。”
千代奶奶轻轻拍了拍光的肩膀,安慰道。
她转头看向汐,
微笑着问:
“汐丫头,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
“要不要老婆子我,为你讲讲这棵银杏树和山神大人的故事?”
汐看着老人脸上真切的、对生命充满热爱的笑容,
再对比她头顶那个冰冷无情的倒计时,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
她想逃离。
想立刻转身,
逃离这座美丽而残酷的神社,
逃离光和她那沉重的过去,
逃离这个即将上演又一场“告别”的地方。
但她看着身边光毫无察觉、正兴致勃勃地听着奶奶说话的侧脸,
又看了看老人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温柔的眼神。
她的双脚,
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好。”
汐听到自己的声音,
干涩地回应道。
她知道,
这一次,她逃不掉了。
命运将她推到了这场注定悲伤的戏剧的最前排,
而她身边,
坐着那个对此一无所知、正准备全心投入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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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代奶奶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仿佛汐的这个回答,早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轻轻呷了一口茶,
目光投向那棵巨大的、如火焰般燃烧的银杏树,
悠悠地开了口。
“这棵树啊,在我们这里,被称作‘神明大人的衣橱’。”
“衣橱?”
光好奇地歪了歪头,
暂时从对夜的回忆中抽离出来。
“是啊,”
千代奶奶的声音带着一种讲述古老歌谣的韵律,
“山神大人有四件衣裳。”
“春天是嫩绿的,夏天是苍翠的,”
“秋天,就是你们现在看到的这身金黄,”
“到了冬天,祂会换上雪白的裘衣。”
“这棵树,总是最先知道山神大人的心意。”
汐静静地听着,
她端着茶杯,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却驱不散内心的寒意。
她看着老人被岁月侵蚀的、布满褐斑的手,
再看看她头顶那串精准到秒的金色数字,
只觉得这个关于四季更迭的温柔故事,
此刻听来却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残酷。
万物都有更迭,
人也一样。
“那……山神大人是个什么样的神明呢?”
汐发现自己竟然主动开口问了。
或许是想从这神话里,
为自己那无法解释的能力,
寻找一丝虚无缥缈的源头。
千代奶奶转过头,
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汐一眼,
然后才缓缓说道:
“祂啊,是个温柔又严厉的神明。”
“祂从不告诉迷路的孩子该走哪条路,”
“只是会把前方的悬崖和远处的溪流,都清清楚楚地指给那孩子看。”
“至于那孩子是选择绕远路去看溪流,还是鼓起勇气去跨越悬崖,全看他自己的心。”
千代奶奶端起茶杯,
用杯盖轻轻拂去浮沫,
动作不疾不徐,
“神明大人只是看着,从不插手。”
老人的话语很轻,
却像一块石头,
重重地砸在汐的心湖里。
——指给那孩子看。
汐的呼吸一滞,
端着茶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
无法干预的死亡时间;
自己那够到“神的门槛”的能力;
这不是在讲神话,
这是在说她!
光听得似懂非懂,
只是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
她笑着说:
“那要是我就选看溪流!悬崖什么的太危险啦!”
“呵呵,是啊,光丫头总是会选最热闹的那条路。”
千代奶奶慈爱地笑了笑,
但她的目光,
却再次落在了汐的身上。
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和一丝鼓励。
“很多年前,也有一个像你一样安静的孩子,坐在这里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奶奶的目光变得悠远,
仿佛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孩子总是很苦恼,”
“她觉得神明大人给了她一双能看得很远的眼睛,”
“让她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风景,比如……小路尽头的悬崖。”
“她总是在想,既然看到了,是不是就必须做点什么?”
“她每天都在悬崖边徘徊,”
“想搬走石头,想填平沟壑,”
“但悬崖就在那里,纹丝不动。她为此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那个苦恼的孩子,她的眼睛里只有那座悬崖,所以就看不到别的东西了。”
千代奶奶放下茶杯,
颤巍巍地站起身,
走进拜殿,
很快又走了出来。
她的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用银杏叶做成的、已经塑封好的精致书签,
叶脉清晰,边缘呈现出完美的金色。
“来,汐丫头,初次见面的礼物。”
她将书签递到汐的手中。
汐接过书签,
冰凉光滑的触感让她回过神来。
她看到金色的叶片中,
包裹着一行用墨笔写下的小字:
“终页虽定,风景无限。”
“夜那孩子,也有一枚。”
千代奶奶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曾告诉她,一本书最厚重的地方,从来都不是最后一页。”
“书的结局虽然是写好的,但我们读的,从来都不是结局。”
“而是那些会让我们哭、让我们笑的,每一页的风景啊。”
汐紧紧地攥着那枚书签,
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明白了。
千代奶奶什么都知道。
她知道夜,
也知道自己。
这些话已经很明显了——
那素不相识的妹妹——天野夜,
也拥有着与自己相同的、直视死亡的能力。
汐明白了,
她们被这份“看见”的能力所折磨,
也知道千代奶奶清楚她们内心的挣扎。
“奶奶……”
汐的喉咙发干,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啦,天快黑了,你们也该下山了。”
千代奶奶却像个普通的老人一样,
慈祥地拍了拍光的头,
又对汐温和地笑了笑,
“以后有空,就常来看看我这个老婆子吧。”
“光丫头一个人闹腾得很,有你陪着,她也能安静些。”
光吐了吐舌头,
做了个鬼脸,
然后开心地应了下来。
回去的路上,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汐一路无言,只是反复摩挲着口袋里那枚冰凉的书签。
光敏锐地察觉到了汐的沉默,
她小心翼翼地问:
“汐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奶奶呀?”
汐摇了摇头,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
第一次主动地、认真地看着光的眼睛。
“光,”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接下来的两周,我们每天都来这里,好不好?”
光愣住了,
她没想到会从汐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哎?为什么?”
汐没有回答,
她只是看着光,
碧蓝色的眼瞳里映着漫天绚烂的晚霞。
她想起了光在祭典上说过的话,
想起了那张注定会破的纸网,
和那条被自己捞起的金鱼。
这一次,
她想亲手试一试。
试一试在这注定会到来的终点前,
到底能创造出多少“风景”。
“因为,”
汐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理由,
“我想……多听一些,关于你和你妹妹的故事。”
她想知道,
那个和自己一样背负着“看见”的命运,
却做出了不同选择的少女,
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也是她第一次,主动地、想要去触碰一个人的“昨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