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在天边燃烧殆尽，
最后一缕金光隐没在山的轮廓线下。
靛蓝色的夜幕缓缓垂下，
星辰开始在天鹅绒般的画布上，
一颗、两颗地亮起。
下山的石阶比来时好走许多，
但光却觉得，
身边的汐比之前更加沉默了。
那是一种不同于以往的、带着某种重量的沉默。
“汐姐姐……”
光终于还是忍不住，
停下脚步，
借着路边昏黄的常夜灯，
小心翼翼地看着汐的侧脸。
“你……真的没事吗？”
汐没有立刻回答。
她伸出手，
轻轻接住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晚开的樱花花瓣。
花瓣在她白皙的掌心，
显得格外脆弱。
“光，”
她轻声开口，
声音在寂静的山道上显得异常清晰，
“你说……一本书，应该从哪里读起呢？”
“哎？”
光被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问得一愣，
她挠了挠头，
理所当然地回答：
“当然是从第一页开始读呀！”
“是吗……”
汐的目光从花瓣上移开，
落在了光的脸上，
“我以前，总是习惯先翻到最后一页。”
“如果结局我不喜欢，那这本书我就不看了。”
光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
“因为我觉得，既然结局注定是悲伤的，”
“那过程再怎么美好，也只是徒增伤感的铺垫而已。”
汐的声音很平静，
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为了避免失去，就干脆不要拥有。”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生存方式。”
这是汐第一次，
如此坦诚地向另一个人剖白自己的内心世界。
光没有说话，
只是安静地听着。
她似乎能感觉到，
汐的这些话语背后，
藏着很深很深的、她暂时还无法触及的悲伤。
汐合拢手心，
将那片花瓣包裹起来，
然后抬起头，
碧蓝色的眼瞳在夜色中，
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
“但是，你和奶奶教会了我一件事。”
“书的价值，或许不在于它的结局写了什么。”
“而在于……我们是否认真读过了，每一页的风景。”
汐摊开手，
一阵夜风吹过，
将那片花瓣带向了未知的远方。
“所以，光，”
她看着光，
嘴角勾起了一个极浅、却无比真诚的微笑，
“我想从现在开始，试着从第一页，来读一读你这本书。”
“也想让你……读一读我。”
光的心脏，
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的话语轻轻撞了一下。
她看着眼前微笑着的汐，
看着她眼中映出的、小小的自己，
脸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层热意。
“那……那我们可说好了！”
光有些慌乱地别开视线，
双手背到身后，
语气却充满了无法抑制的雀跃，
“你这本书看起来……嗯，很厚！我可能要读很久很久哦！”
“没关系，”
汐的笑容加深了一些，
“我……很有耐心。”
########
接下来的两周，
成了一段被金色阳光和神社的风填满的时光。
她们真的每天都去那座半山腰的神社。
有时是清晨，
带着刚出炉的面包和热牛奶，
听千代奶奶讲山涧里水獭的趣闻；
有时是午后，
汐会带上一本诗集，
在银杏树下，用她那清冷的声音，
为打着瞌睡的奶奶和似懂非懂的光，
读上一两首关于季节的短诗；
有时是黄昏，
光会拉着汐，
帮奶奶一起打扫拜殿，
用浸着清水的抹布，
擦拭那些承载着百年风雨的木质纹理。
汐不再去刻意回避千代奶奶头顶那串缓缓流逝的金色数字。
她开始学着去接受它的存在，
就像接受日升月落，四季更迭一样。
她将更多的注意力，
放在了奶奶讲述故事时，
眼角温柔的皱纹上；
放在了光笨手笨脚地扫地，
结果扬起一头灰尘时，
那懊恼又可爱的表情上；
放在了三人一起分享西瓜时，
那清甜的、属于夏末的味道上。
她的大脑，
第一次被这些鲜活的、被称为“回忆”的东西所占据。
而不是被那些冰冷的、被称为“终点”的数字所统治。
########
在一个晴朗的午后，
汐正在帮千代奶奶整理一箱旧的绘马。
光在一旁追着蝴蝶，
像个不知疲倦的孩子。
“汐丫头，”
千代奶奶一边用小刷子拂去木牌上的灰尘，
一边不经意地开口，
“你和夜那孩子，真的很像。”
汐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她也像你一样，总是把心事藏得很深。”
奶奶拿起一枚已经褪色的绘马，
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
“希望姐姐的病快点好起来。”
“这孩子啊，从小到大，”
“许的所有愿望，都和光有关。”
奶奶的声音里充满了怜爱，
“求来的护身符，她也总是把据说神力更强的那一个，偷偷换给光。”
“她总觉得，是自己身体不好，才分走了姐姐的健康。”
汐看着那枚绘马，
仿佛能看到一个文静的小女孩，
是如何用小小的肩膀，
扛起了对姐姐沉重的爱与愧疚。
“她……一定很爱光吧。”
汐轻声说。
“是啊，”
千代奶奶叹了口气，
将绘马重新放回箱子里，
“爱到……愿意替她去走那条最危险的路，去跨越那座最高的悬崖。”
奶奶的话语很轻，
汐却听懂了其中的深意。
她抬起头，
看向不远处，
正在阳光下对着镜头傻笑的光。
她明白了，
光之所以能如此灿烂地活着，
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懂得“失去”，
所以才更懂得“珍惜”。
那一刻，
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她想保护这份灰色数字下的笑容。
不仅仅是因为光的纯粹与善良，
更是为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名叫天野夜的少女，
为了她那份沉重到足以逆转命运的爱。
她想，
这或许就是千代奶奶所说的，
神明让她“看见”的，
除了悬崖之外的……
另一处风景。
########
两周的时间，
如同一场被拉长的绚烂夕阳，
终究还是迎来了落幕的时刻。
那是一个无风的夜晚，
千代奶奶在睡梦中安详地合上了眼睛，
就像山神大人收回了祂秋日那件最华美的金黄衣裳，
准备换上冬日的寂静。
没有痛苦，
没有挣扎。
汐看着手机上，
光发来的那条平静的讯息，
心中竟也一片坦然。
那串悬浮了十四天的金色数字，
终于变成了她熟悉的、不会再流动的灰白。
【2025.7.18 21:30:00】
这一次，
这个灰色的终点，
不再显得那么冰冷刺眼。
因为它之前，
已经被无数温暖的回忆填满。
小小的葬礼只邀请了最亲近的几个人。
汐站在光的身边，
看着她将一小束从神社后山摘来的、奶奶最喜欢的桔梗花，
轻轻放在了灵前。
光没有哭。
她的脸上虽然带着悲伤，
但眼神却很清澈。
她转过头，
对汐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带着感谢的微笑。
汐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们没有留下遗憾。”
########
葬礼结束后的几天，
光没有再联系汐。
汐也没有去打扰她，
只是每天都会翻看光拍的那些照片。
照片里，
有在银杏树下微笑的自己，
有打着瞌睡的千代奶奶，
还有她们三个人一起分享西瓜时，
光那张被映成红色的、傻乎乎的笑脸。
这些被定格的“风景”，
成了汐对抗内心那片虚无最有力的武器。
直到一周后，
汐收到了光的消息。
“汐姐姐，周六有空吗？”
“我想……请你来我家。”
讯息的末尾，
还跟了一个有些害羞的猫咪表情。
“我想让你看看，我拍的所有照片。”
“还有……也让你认识一下夜。”
当汐提着一小袋水果，
站在天野家门前时，
她还是有些紧张。
这是她八年来，
第一次拜访“朋友”的家。
开门的是一位温婉的妇人，
眉眼间和光有几分相似。
“你就是汐吧？光经常提起你，快请进。”
天野妈妈的热情，
让汐稍稍放松了一些。
光的房间和汐想象中一样，
明亮、整洁，
又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杂乱。
墙上贴满了她拍的风景照，
书桌上摆着各种镜头和相册。
“你随便坐！”
光像只小松鼠一样，
在房间里翻箱倒柜，
抱出了一大摞厚厚的相册。
“你看你看，这是我小学时拍的，这张超傻的！”
“啊，这张是初中去海边，结果被浪打湿了裤子，哈哈哈！”
光一边翻着相册，
一边兴致勃勃地讲述着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
汐坐在她的身边，安静地听着，看着。
她看到了光的童年，
光的成长，
光的每一个瞬间。
她感觉自己正在阅读一本无比生动有趣的书，
从第一页开始，
一页都舍不得跳过。
“……这张，就是夜。”
光的语气忽然轻了下来。
她指着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
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女孩穿着姐妹裙，
坐在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
一个笑得像太阳，
另一个则文静地抱着一本书，
恬淡地微笑。
“她总是这样，安安静静的。”
光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夜的脸庞，
眼神里充满了温柔的怀念。
“妈妈说，夜把所有的活泼和健康，都留给了我。”
汐的心，被这句话轻轻刺痛了。
她想起了那枚写着“希望姐姐的病快点好起来”的绘马。
“走吧，我带你去跟她打个招呼。”
光合上相册，
站起身，
拉着汐走出了房间。
穿过走廊，
汐看到了那个角落。
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的照片，
下面小小的柜子上，
摆放着新鲜的供品和香炉。
一切都和汐预想的一样，
除了……
当她的目光，
落在那张黑白的遗像上时，
她的呼吸，
在一瞬间被夺走了。
照片上的少女，
是十二三岁的模样，
留着齐肩的短发，
文静地微笑着。
她的脸庞，
和光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汐的瞳孔，
不受控制地猛烈收缩。
在她眼中，
这张本该是灰白、静止的照片，
却浮现出了某种东西。
那不是她所熟悉的、代表过去的灰白色数字。
而是一串……
无比清晰、无比遥远、如同太阳般耀眼、甚至有些灼痛她眼睛的——
纯净的金色。
【2105.3.6 9:02:53】
汐的身体僵住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不对。
不对。
一切都不对。
她看着那串金色的数字，
又下意识地回头，
看向站在自己身边，
正准备点香的光。
光头顶上那个灰色的、属于【2018年】的死亡时间，
此刻显得那么荒谬，
那么刺眼。
一个本应活到下个世纪的人，
长眠于此。
一个本应在七年前死去的“亡灵”，
却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准备为前者点燃一炷寄托哀思的香。
“汐姐姐？你怎么了？脸色好差。”
光担忧的声音传来。
汐没有回答。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遗像，
盯着那串金色的数字。
千代奶奶的话，
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
“爱到……愿意替她去走那条最危险的路，去跨越那座最高的悬崖。”
“命运置换”。
这四个字，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汐的脑海里。
她终于明白了。
光的生命，
不是什么“神明的礼物”。
而是夜……
用自己长达八十年的未来，
从死神手中，
硬生生抢回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