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消毒水气味,
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包裹着所有进入这栋白色建筑的人。
汐提着一篮苹果,
站在光的病房门口,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里望去。
光已经醒了,
正靠在床头,
怔怔地望着窗外那棵被阳光晒得发白的梧桐树。
她的烧已经退了一些,
但脸色依旧苍白,
那份平日里仿佛用不完的活力,
像是被抽走了大半,
让她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透明。
汐推开门,
发出了一声轻响。
光闻声转过头,
看到是汐,
脸上立刻挤出了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容。
“汐姐姐……你来啦。”
“嗯,感觉好些了吗?”
汐将果篮放在床头柜上,
熟练地拿起一个苹果和水果刀。
“好多了,医生说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光说着,
视线却不由自主地,
落在了汐手中那把闪着寒光的水果刀上,
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那个……能不用刀吗?”
她小声说。
“嗯?”汐停下动作,
“我记得你不喜欢吃带皮的苹果。”
“我……”
光张了张嘴,
脸上露出了和昨天在海边时一样的、极度困惑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就是忽然觉得,刀很危险。”
“好像……好像有人在我脑子里说,绝对不能碰尖锐的东西……”
她抱着头,
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又是这样……这种感觉……”
“就好像‘我’不是我一样。”
汐的心猛地揪紧了。
她放下刀,
坐到床边,
轻轻握住光冰凉的手。
“别想了,那我们就不削皮。”
“嗯……”
光靠在汐的肩膀上,
像一只寻求庇护的小动物,
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过了一会儿,
她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她拿起一个苹果,
也不洗,
就那么直接“咔嚓”咬了一大口,
然后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一样,
对汐露出了一个邀功似的笑容。
但那笑容只持续了一瞬,
就僵在了脸上。
她咀嚼的动作变慢了,
眉头也随之皱起。
“……好奇怪。”
“怎么了?”
“这个苹果……”
光将嘴里的果肉艰难地咽了下去,
“……一点味道都没有。”
“明明看起来这么红,这么好吃。”
汐的心沉了下去。
她知道,这不是苹果的问题。
是光的味觉,
甚至可能是她感受这个世界的能力,
正在出现剥离。
“可能……是生病的原因吧。”
汐只能用这样苍白的语言去安慰她。
“也许吧……”
光失落地放下了只咬了一口的苹果。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阳光透过窗户,
在地板上投下了一块明亮的光斑。
光斑中,有无数尘埃在飞舞,
聚散离合,
像一个个微小的、无声的灵魂。
“汐姐姐,”
光忽然开口,
声音很轻,
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坐在一棵很大的银杏树下。”
“手里捧着一本书,书页被风吹得哗哗响。”
“有一个很吵闹的家伙,一直在旁边追着蝴蝶跑来跑去,烦死了。”
汐的呼吸停滞了。
她知道,
光说的那个“很吵闹的家伙”,
是她自己。
而那个安静看书的人……
“那个人,是我吗?”
光抬起头,
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汐,
“在梦里,我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能感觉到她的安静,她的烦恼,”
“甚至……她看着那个‘我’的时候,那种无奈又宠溺的心情。”
“那种感觉太真实了,就好像……我身体里,住着两个人。”
“一个是我,另一个……”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另一个……是谁?”
汐无法回答。
她只能更紧地握住光的手,
试图用自己的体温,
去温暖那份正在从光身上剥离的“存在”。
光看着汐,
看着她碧蓝眼瞳里那份深不见底的、混杂着悲伤与怜悯的情绪,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知道的,对不对?”
光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从千代奶奶那里回来之后,你就知道了。”
“我身体里发生的这些奇怪的事……你知道原因,对不对?”
面对这直接的质问,
汐的嘴唇动了动,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知道,
谎言的堤坝,
即将崩塌。
而她还没找到,
能接住那汹涌而来的、真相的洪流的方法。
########
面对光那双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一切谎言的眼睛,
汐第一次感到了溃败。
她无法点头,
也无法摇头。
任何一个动作,
都可能成为压垮光精神世界的最后一根稻草。
幸好,
护士推门而入的声音,
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天野小姐,该量体温了。”
汐如蒙大赦,
她松开光的手,
狼狈地站起身。
“我……我去给你打点热水。”
她几乎是逃一般地,
走出了病房。
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
汐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她知道,
光不会再像以前那样,
满足于一个“你只是太累了”的借口。
那个梦,
那句“我身体里住着两个人”,
已经是一把钥匙,
即将打开她被尘封的记忆之门。
而汐,
必须赶在那扇门被猛然撞开、让光独自面对里面那片血色废墟之前,
找到一条能安全引领她走过那片废墟的、小小的路。
########
汐没有再回病房。
她给光发了条“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的消息,
便径直离开了医院。
她没有回家,
而是坐上了前往那座半山腰神社的公交车。
她需要答案。
她需要一个能支撑她做出下一步选择的、坚实的“理由”。
午后的神社,
一如既往的寂静。
千代奶奶已经不在了,
拜殿的门紧紧地锁着,
让这里显得比以往更加空旷和寂寥。
那棵巨大的银杏树,
叶子已经落了大半,
金色的地毯不复之前的辉煌,
露出了下面深色的泥土,
像一场盛大宴会后、无人打扫的狼藉。
汐走到那棵树下,
抬头仰望着光秃秃的枝桠。
她想起了夜的日记,
想起了那句——
“护身符是与神明订立契约的信物。”
她从口袋里,
拿出了那个被手帕包裹着的、碎裂的护身符。
靛蓝色的粗布,
断裂的截面粗糙而刺眼。
“山神大人……”
汐对着空无一人的神社,
第一次轻声开口,
像是在自言自语,
又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发问。
“您既然给了我们‘看见’的权能,”
“又为何要设下‘无法干预’的规则?”
“夜打破了规则,留下了这道裂痕,”
“而您……又想让我做什么呢?”
“是像您一样,只是看着?”
“看着光被这份不属于她的记忆和痛苦慢慢吞噬?”
“看着夜那份悲壮的献祭,最终变成一个毫无意义的悲剧?”
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梢,
发出呜呜的声响,
像一声苍老的叹息。
无人回答。
汐自嘲地笑了笑。
她当然知道,
神明从不回答凡人的问题。
祂只会将线索,
藏在那些需要用心才能发现的角落里。
汐的目光,
落在了紧锁的拜殿上。
她想起了千代奶奶,
那位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老人。
她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
她一定……留下了什么。
汐绕到拜殿的侧面,
那里有一排小小的、糊着障子纸的窗户。
其中一扇,
下面的木栓有些松动。
汐犹豫了一下,
最终还是伸出手,
轻轻将它拨开,
侧身钻了进去。
拜殿内光线昏暗,
空气中弥漫着线香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
这里不像有人居住,
更像一个储藏记忆的仓库。
正对着门的,
是小小的神龛。
而神龛旁边,
有一个古旧的、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桐木书架。
上面没有经文,
而是摆放着一排排厚薄不一、用麻线装订起来的册子。
汐走近前,
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光,
看清了册子侧面的标签。
【昭和三十年 神社修缮记】
【昭和五十二年 夏日祭典 记事】
【平成七年 山涧水獭 观察录】
……
这些,
是千代奶奶亲手写下的、这座神社的“日记”。
汐的心跳开始加速。
她一册册地翻找着,
终于,
在书架的最底层,
她找到了她想要的。
那是一本比其他册子都要薄、封面没有任何标签的、陈旧的册子。
她翻开第一页,
一行娟秀却有力的字迹,
映入了她的眼帘。
“山神权能之二三事·私录。”
汐的呼吸一滞。
她知道,
这就是答案。
她盘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借着那束微弱的光,
贪婪地阅读起来。
【其一,权能为试炼,非恩赐。神明择内心至纯、执念至深者,授其‘看见’之权柄,观其如何与命运共处。】
【其二,因果如织网,一动则万牵。‘看见’者可知其脉络,却不可擅自剪断。此为天理,亦为平衡。】
汐看到了这里,
手指微微颤抖。
这印证了她的猜测。
她继续往下翻。
【其三,强行逆转因果,如以血肉之躯阻挡奔流江河,必受其反噬。代价,便是自身‘存在’于因果之网中,被抹消、被遗忘。】
汐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想起了光的父母,
他们对夜的记忆,总是带着一种不真切的“模糊感”。
原来,
世界真的在“遗忘”夜。
她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一页上,
只有短短的两行字。
字迹似乎有些颤抖,
像是写下它的人,
也怀着某种巨大的悲悯。
【然,山神亦有怜悯。】
【被强行扭曲之因果,若想重归平衡,唯有被守护者,以自身之意志,承其全部之重量,并以此与世界,结下新的‘契约’。】
汐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她反复地读着最后那两行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道闪电,
劈开了她心中所有的迷雾。
——承其全部之重量。
——结下新的‘契约’。
她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了!
隐瞒,
是在阻止光去“承担重量”!
谎言,
是在削弱光与世界达成“新契约”的资格!
她以为的“守护”,
从一开始,
就是错的!
她不仅没有在修补那座桥,
她甚至在亲手拆掉那座桥的桥墩!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悔恨,
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必须马上告诉光!
她必须让光知道一切!
只有让光亲手接过夜那份沉重到足以逆转命运的爱,
亲口承认“我愿意背负这一切活下去”,
她才能从一个被动的“BUG”,
变成一个被世界规则重新承认的、合法的“存在”!
汐猛地合上册子,
冲出了拜殿。
午后的阳光,
此刻显得有些刺眼。
她不再迷茫,
不再犹豫。
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她要带着夜的日记,
带着这个残酷而充满希望的真相,
去见光。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告知”。
这是一场治疗。
一场由她主导的、引导光重塑自我、与世界和解的、最关键的“仪式”。
她的脚步,
从未如此坚定。
########
从神社下山的路,
汐几乎是奔跑着完成的。
风在耳边呼啸,
吹乱了她灰白色的长发,
也吹不散她内心的焦灼。
她握着手机,
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屏幕上显示着她刚刚拨出的、天野妈妈的号码。
无人接听。
一种不祥的预感,
像藤蔓一样缠绕上她的心脏,
不断收紧。
她坐上出租车,
用颤抖的声音报出了医院的名字。
车窗外,
城市的景象飞速倒退,
像一场光怪陆离的默片。
汐的脑海里,
反复回响着那本私录上的文字:
【……以自身之意志,承其全部之重量……】
【……结下新的‘契约’……】
她一遍遍地在心里组织着语言,
思考着该如何将这个残酷的真相,
以一种最温柔、也最有力的方式,
传达给光。
她知道,
这会很痛。
就像一场必须进行的外科手术,
要切开血肉,
才能剔除那正在溃烂的病灶。
而她,
必须是那个执刀的人。
########
当汐冲进医院,
跑到光的病房门口时,
看到的,
是天野夫妇二人,
正焦急地和医生说着什么。
天野妈妈的脸上挂着泪痕,
看到汐,
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
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臂。
“汐!你终于来了!”
“伯母,光她……”
“光她……从下午开始就不太对劲……”
天野妈妈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她一直在说胡话,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话……”
“她说……她看见了不认识的人,说这里不是她的房间……”
“刚才,她忽然头痛得厉害,然后就……”
她哽咽着,
指了指病房内。
汐透过玻璃窗看去,
光的病房里,
多了一台心率监测仪。
屏幕上,
平稳的曲线正不时地出现一些微小的、不规则的波动。
光躺在病床上,
双眼紧闭,
眉头紧蹙,
仿佛正陷入一个无比痛苦的梦魇。
“医生检查不出任何问题,”
天野爸爸在一旁,
用疲惫沙哑的声音补充道,
“他们说……可能是精神压力太大导致的急性应激障碍。”
汐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知道,
那不是什么应激障碍。
那是世界规则的“修正力”,
正在加剧。
夜的“存在痕迹”正在与光的“自我认知”发生更剧烈的冲突,
而光的身体,
已经快要无法承受这场在她灵魂深处进行的战争了。
“伯母,伯父,”
汐转过身,
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而郑重的语气说,
“请让我……和光单独待一会儿。”
“可是,医生说她现在需要静养……”
“我知道。”
汐打断了天野妈妈的话,
她从随身的布袋里,
拿出了那本属于夜的、陈旧的日记。
“我找到原因了。”
她看着天野夫妇二人,
碧蓝色的眼瞳里,
映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也找到了……或许是唯一的,能救她的方法。”
########
病房里很安静,
只有心率监测仪“滴、滴、滴”的、单调的声响。
汐拉过一把椅子,
在光的病床边坐下。
她看着光那张因为痛苦而显得格外脆弱的睡颜,
伸出手,
轻轻拂开她额前被冷汗浸湿的黑发。
“光,”
她凑到光的耳边,
用尽可能轻柔的声音呼唤着,
“我知道你听得见。”
“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很混乱。”
“你一定在想,自己到底是谁,对不对?”
光的眼睫毛,
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汐知道,
她听见了。
“你不是一个人。”
汐的声音很稳,
“从始至终,你都不是一个人。”
“有一个人,她一直都在。”
“在你心里,在你身体里,在你每一次的呼吸里。”
汐翻开了那本日记,
翻到了夹着银杏叶书签的那一页。
她将日记摊开,
放在光的枕边。
“她的名字,叫天野夜。”
“她是你的双胞胎妹妹。”
“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汐深吸一口气,
开始用一种讲述史诗般的、平缓而庄重的语调,
将日记里的内容,
将那个关于“悬崖”与“献祭”的故事,
一字一句地,
读给光听。
她读到夜的恐惧与孤独,
读到她看见光死亡时间时的崩溃,
读到她一次次对抗命运失败后的绝望。
心率监测仪上的曲线,
随着她的讲述,
开始出现越来越剧烈的波动。
光的眉头越皱越紧,
眼角,
有泪水无声地滑落。
汐知道,
光正在与夜的记忆产生共鸣。
那场被遗忘的、残酷的“命运置换”,
正在她的潜意识深处,
缓缓拉开帷幕。
汐读到了最后一页。
她读着夜那份足以燃烧一切的、决绝的爱意。
“……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让你永远地记住了我。”
“……请……幸福地活下去。”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
心率监测仪突然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刺耳的警报声!
屏幕上的曲线,
变成了一团狂乱的、毫无规律的波形!
光的身体,
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光!”
汐猛地抓住她的手,
那只手冰冷得像一块寒冰。
“光!听我说!”
她凑到光的耳边,
用尽全身的力气,
将她在神社拜殿里悟出的、那最后的真相喊了出来!
“夜没有消失!她用她的全部未来,为你换来了现在!”
“但这份逆转命运的爱,也打破了世界的平衡!”
“你现在所承受的痛苦,就是世界在试图‘修正’这个错误!”
“光!你听着!”
“你不是BUG,也不是错误!”
“你是她用生命守护下来的、唯一的珍宝!”
“现在,轮到你了!”
“轮到你来做出选择!”
“是放任自己被这份不属于你的记忆吞噬,被世界抹消!”
“还是……以你自己的意志,去承担起夜这份沉重的爱,去告诉这个世界——”
“你要连同她的份,一起活下去!”
“你要用你接下来的全部人生,去证明她的选择没有错!”
“光!回答我!”
汐的眼泪夺眶而出,
声音因为嘶吼而变得沙哑。
“告诉夜,告诉神明,告诉这个世界!”
“你的选择,到底是什么?!”
警报声越来越尖锐,
门外传来了医生和天野夫妇焦急的敲门声和呼喊声。
但汐没有理会。
她只是死死地握着光的手,
将自己全部的信念和力量,
都灌注到她的身体里。
在所有声音的嘈杂中,
光的嘴唇,
微微翕动了一下。
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要被警报声淹没的音节,
从她的喉咙深处,
挤了出来。
“……我……”
“……我……愿意……”
那一瞬间,
刺耳的警报声,
戛然而止。
心率监测仪上那团狂乱的波形,
渐渐平复,
恢复成了平稳而有力的曲线。
“滴……滴……滴……”
世界,
仿佛重新恢复了秩序。
汐脱力般地松开手,
趴在了床边,
剧烈地喘息着。
她看到,
光的眉头,
不知何时已经舒展开来。
她的脸上虽然还挂着泪痕,
但神情却变得无比安详。
仿佛刚刚结束了一场漫长而艰苦的远行,
终于回到了家。
汐知道,
光做出了选择。
她与世界,
定下了新的“契约”。
而那座摇摇欲坠的、连接着生与死的桥,
终于,
被她们两个人,
一起,
重新加固了。
########
门被猛地推开。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
身后是满脸泪水、几乎站立不稳的天野夫妇。
但他们看到的,
不是想象中混乱危急的场面。
病房里很安静,
只有心率监测仪平稳的“滴答”声。
趴在床边的灰白发少女,
正抬起头,
用那双清澈的、仿佛能洗涤一切的碧蓝色眼瞳,
静静地看着他们。
她的脸上也挂着泪痕,
但嘴角,
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的微笑。
“她没事了。”
汐轻声说。
########
光是在第二天清晨醒来的。
第一缕阳光,
穿过窗户,
温柔地洒在她的眼睑上。
她缓缓睁开眼,
看到的,
是趴在床边睡着了的汐。
阳光为汐那头灰白色的长发,
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温暖的金边。
光的眼神里,
不再有之前的痛苦和迷茫。
那份清澈依旧,
却比以往多了一份深邃和沉静,
像是雨后被洗刷过的天空。
她记得一切了。
记得地震那晚的黑暗与冰冷,
记得夜在最后一刻,
燃烧自己时那片温暖的白光,
记得那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最后的嘱托。
也记得,
在自己被记忆的洪流吞噬时,
是汐,
用嘶哑的声音,
将她从那片混沌中唤醒。
眼泪,
再次无声地滑落。
但这一次,
不再是因为痛苦,
而是因为一份沉重到无法言喻的、被爱的实感。
她伸出手,
想要像过去那样,
去摸一摸汐的头发。
但她的指尖,
在触碰到那片灰白之前,
又停住了。
她看到了。
在汐的头顶,
那个她过去从未在意过的、属于“朋友”的位置上,
正悬浮着一串,
她无比熟悉的、由金色光线织成的数字。
那不是一个具体的时间。
而是一个不断跳动、不断变化的、模糊的倒计时。
【??年 ??月 ??日 ??:??:??】
光的心脏,
被这突如其来的“看见”,
狠狠地刺痛了。
她终于明白了。
她明白了夜曾经看到的是什么,
明白了汐一直以来背负的是什么。
也明白了,
千代奶奶口中那句“你们的眼睛里,都装着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是多么温柔,
又多么残酷的一句谶言。
原来,
夜的献祭,
不仅仅是置换了生命。
更是将这份“看见”的权能与代价,
一部分,
转移到了光的身上。
她被赋予了“看见”汐的终点的能力。
这是夜留给她的、最后的“守护”,
也是一份……永恒的“枷锁”。
汐似乎感受到了光的注视,
她动了动,
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光?你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
声音里还带着一丝睡意。
“嗯。”
光应了一声,
她迅速地收回了视线,
将那份震惊和悲伤,
藏回了眼底深处。
她知道,
这件事,
她不能告诉汐。
就像汐选择为她背负秘密一样,
从现在起,
她也要为汐,
背负起这个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全新的秘密。
这是她们之间,
新的“平衡”。
########
一周后,
光出院了。
她们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一起回到了那座半山腰的神社。
这一次,
同行的还有天野夫妇。
她们带着夜的日记,
和那个碎裂的护身符,
走到了那棵巨大的银杏树下。
初冬的风,
已经将树上最后几片叶子也带走了,
只剩下遒劲的枝桠,
沉默地指向苍穹。
光将夜的遗像,
轻轻地靠在树干上。
然后,
她和汐一起,
将那本写满了爱与挣扎的日记,
和那个象征着破碎契约的护身符,
一同放进了预先准备好的铁盒里,
埋在了树根之下。
她们没有说话,
只是安静地做着这一切。
天野妈妈早已泣不成声,
靠在丈夫的怀里。
当最后一捧泥土被填上时,
光抬起头,
看着那张遗像上,
妹妹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文静的笑脸。
她没有哭。
她只是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无比灿烂的笑容。
“夜,”
她轻声说,
像是在对妹妹说,
也像是在对这座山、这位神明,
做出属于她的宣言。
“谢谢你。”
“你的那份爱,我收到了。”
“你的那份未来,我也收到了。”
“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我会带着我们两个人的眼睛,去看遍这个世界。”
“我会带着我们两个人的心脏,去用力地爱与被爱。”
“我会幸福地活下去,连同你的份一起。”
“所以,看着吧。”
“看着我们接下来,会创造出怎样独一无二的风景。”
她说完,
转过身,
向着身旁的汐,
伸出了手。
汐看着她,
看着她头顶那串依旧在模糊跳动的金色数字,
也微笑着,
伸出手,
紧紧地回握住了她。
那一刻,
仿佛有风吹过。
她们似乎都听到了,
从那棵古老的银杏树深处,
传来了一声轻柔的、充满了释然与祝福的叹息。
########
五年后。
意大利,多洛米蒂山脉。
清晨的阳光,
为连绵的雪山之巅,
染上了一层玫瑰般的金色。
“光!再往左边一点!”
汐举着相机,
透过长焦镜头,
看着远处山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好——!”
光穿着鲜红色的冲锋衣,
在皑皑白雪中显得格外耀眼。
她调整了一下位置,
然后对着镜头,
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的、标志性的笑容。
“咔嚓。”
汐按下了快门,
将这一瞬间,
定格为永恒。
她放下相机,
看着远处那个正向自己用力挥手的恋人,
嘴角的笑意温柔而宁静。
她依然能看见光头顶那串模糊的金色倒计时,
也依然看不见自己的。
但这些,
早就不重要了。
因为她们都明白,
在这本名为“人生”的书中,
重要的从来都不是最后一页写了什么。
而是从现在,
到抵达那里之间的,
每一页、每一刻、每一个瞬间。
“光!”
汐也对着远方,
大声喊道,
“我爱你——!”
风将她的声音,
带向了远方。
也带回了,
那个如太阳般炽热的回应。
她们的试炼或许没有终点,
但她们已经找到了,
与这温柔而残酷的命运,
共存下去的最好方式。
那就是——
用爱,
去填满所有未知的时光。
去成为彼此,
生命中最绚烂的那一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