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水汽渐渐散去,林间的寒意渗来。
姜青阳然猛地惊醒,下意识抱紧双臂,触手所及是一片冰凉滑腻的肌肤。
她低头,水面倒映的人影清晰无比——墨发如瀑散落,衬得一张脸苍白却精致得近乎妖异。
水波荡漾间,身体线条柔韧起伏,已与过去那个少年王子截然不同。
她赤身裸体。
一股巨大的羞耻与慌乱瞬间攫住了她,几乎让她窒息。
她猛地沉入水中,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又惶恐地扫视四周。
万瘴林海寂静无声,唯有虫鸣窸窣。
必须离开这里!
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落在泉边那些被阴阳二气冲碎的乞丐服碎片上,已无法蔽体。
她咬牙,最终摸索着爬出灵泉,扯来大量宽大的树叶和坚韧藤蔓。
勉强粗糙地裹住身体。
便朝着依稀有人烟的方向疾奔。
她体内容许有一丝微弱的黑白气流自行运转,滋养着新生的躯体。
让她脚步轻盈了许多,但赤足踩在枯枝碎石上,依旧钻心地疼。
奔出十数里,林海边缘出现一个小村落。
此时天光微亮,晨曦洒落。
她犹豫片刻,最终鼓起勇气,敲响了一户最早升起炊烟的人家木门。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妪。
看到门外几乎衣不蔽体、浑身沾满泥污草屑,却拥有一张惊人容貌的李青然,老妪明显吓了一跳。
“姑娘……你……你这是遭了山匪了?”老妪连忙将她拉进院,眼中满是怜悯。
姜青阳垂下眼睫,声音因久未进水而沙哑。
却带着一丝清冽:“多谢婆婆,我与家人走散,不慎跌落山崖……”
老妪叹口气,不再多问,连忙找来自家女儿的旧衣。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裙褂,是老婆婆女儿出嫁前穿的。
样式简单,甚至有些短了,穿在李青然身上,露出一截纤细雪白的脚踝。
“谢谢婆婆。”她低声道。
辞别好心的老妪,她再次上路,一路向东。
体内的那缕气流让她脚步愈发轻快,五感也敏锐了许多。
路上,开始能遇到三三两两的行人,多是携刀佩剑的江湖客,风尘仆仆,都在议论着一件事。
“听说了吗?灵溪宗十年一度的开山收徒大典,就在这几天了!”
“灵溪宗?可是那有真正仙师坐镇的修仙宗门?”
“可不是!若能拜入仙门,习得长生术,那可是天大的造化!”
“同去同去!就算选不上,见见世面也好!”
修仙宗门?
姜青阳脚步微顿。
她想起了二哥姜青皓那源自仙门的夺运邪法!
仙门!力量!
她眼中猛地迸射出骇人的光芒。
那是一种极度渴望的光芒,混杂着仇恨与求生欲。
她要去!她必须去!
这是她目前能接触到的,唯一可能复仇的途径!
她下意识地摸向手腕,想摩挲那串灰扑扑的珠子,却摸了个空。
手串……不见了。
她猛地愣住。是了,换衣之时,那时情况紧急,她将手串也塞给了那个哑巴少年……
那个眼神决绝,替她赴死的少年。
她心头一涩,涌起难言的愧疚与感激。
那手串是道人所赠,神秘莫测,或许真有一线生机?但愿……但愿能护住他吧。
而她自己的死结,已被那少年以命换来的奇石强行破开。前路已断,后路新生!
如今她姜青阳,要走一条不同的路!
她目光再次变得坚定,循着那些江湖客的方向,加快脚步。
……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
那被军队铁蹄践踏过的小镇边缘,尸骸已被粗略清理,但浓郁的血腥气仍未散尽。
在一堆杂物和尸体旁,一个瘦小的“身影”动了一下。
是那个哑巴少年。
他穿着原本属于姜青阳的华贵内衫,此刻已被血污浸透。
一截断裂的箭矢穿透他的肩胛,另一道可怕的刀伤几乎劈开他的胸膛。
他脸色灰败,气若游丝,生命之火如同风中之烛,随时会熄灭。
他替李青然引开追兵,身中数创,倒在血泊中。
军队清理战场时,将他当作死人随意丢弃于此。
意识模糊间,无尽的黑暗与冰冷包裹了他。
就要死了吗……
也好……这世间,本就无可留恋。家族覆灭,至亲背叛,根骨被夺,修为尽废,口哑……像野狗一样活着,不如死去。
只是……那块石头……父亲拼死护送的石头……终究还是…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湮灭的刹那——
他怀中,那串姜青阳塞给他的,灰扑扑的木质手串,其中一粒珠子,毫无征兆地,轻轻“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缝。
一缕微弱到极致的苍茫气息,自裂缝中悄然流淌而出,无声无息地渗入少年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
下一刻,一道模糊、古老、带着无尽疲惫与沧桑的意念,直接在他即将溃散的识海中响起:
“啧啧……仙灵骨被生生挖走,经脉尽碎,口哑,还中了这般阴毒的死咒……小子,你这仇家,来头不小啊。”
少年早已麻木的心猛地一悸!谁?!
那苍老的意念继续响起,带着一丝玩味:“不过,你小子的运道倒是有点意思。身负这般血海深仇,将死之际,竟还能遇到故友之后留下的这点微末生机……嗯?这手串……原来如此,是那个老忽悠的手段……”
“小子,”那意念似乎打量着他残破的身体,“想活下去吗?”
少年无法说话,残存的意识里却迸发出强烈的不甘与恨意!活下去!他要活下去!报仇!
“恨意倒是不小……可惜,你这身子,烂得差不多了。”苍老意念无情地点评。
“不过,若你能寻来三生还魂草、万年地心髓、幽冥彼岸花……老夫或许能发发慈悲,帮你一把,让你这破身子,勉强能再动一动。”
这些名字,每一个都如同天方夜谭,足以让当世大能疯狂。
少年沉默了,巨大的绝望再次袭来。
“当然,”
那苍老意念话锋一转,似乎笑了笑。
“眼下嘛,先帮你把这最要命的死咒化解一丝,吊住你这口气再说。不然你小子现在就死了,老夫刚醒,岂不是很没面子?”
话音未落,那手串裂开的珠子里流露出一丝奇异的气息,缓缓融入少年心口。
那不断侵蚀他生机的阴冷死咒,竟真的被稍稍压制了一丝!
就这一丝,让他溃散的意识奇迹般稳固了下来。
虽然依旧重伤垂危,口不能言。
但……暂时死不了了。
一段模糊的、残缺的、关于如何引气、如何初步感应周天的粗浅法门,印入了他的识海。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苍老意念随口问道。
少年艰难地,用手指,在冰冷的地面上,颤抖着划出两个字:
肖焱。
“肖焱……嗯,老夫记下了。”
那声音打了个哈欠,显得十分疲惫。
“努力找灵药吧……找到了,老夫帮你修复经脉,治好的哑疾……说不定,还能让你……把失去的东西,亲手拿回来……”
声音渐弱,最终彻底消失。那手串再次变得灰扑扑,毫不起眼,仿佛刚才一切皆是幻觉。
唯有体内那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机,以及脑海中那篇玄奥的引气法门,证明着那不是梦。
肖焱躺在血污与废墟中,用尽全部力气,紧紧攥住了那串手串。
黑暗中,他看向远方,那是姜青阳离开的方向。
他并不知道那个给他手串、拿走他石头的人,已经有了怎样的惊天蜕变。
他只知道,他自己那本已断绝的前路,似乎也在一缕残魂的低语中。
于万丈深渊之下,硬生生挤出了一条狭窄无比的缝隙!
而缝隙之外,是深不见底的血海,与缭绕着琅琊圣地阴影的、强大到令人窒息的……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