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到业余的无线电执照是在一个多月前,也许没有,有接近二十多天了。
起初只是为了好玩,我很享受这种陌生的冒险,和毫无关系的人用特定的联系方式交流,不会见面。
是我自己以为不会见面,不过没想到,有人不是这样想的。
是一个叫小山的女孩子。
她也是在一个月前拿到执照的女孩。我还留意了曾经一起上课的名单里,没有一个姓小山的女孩。她可能是其他街道的。
在收到的无线电信号里,我听到一个幼稚的声音重复自己的信号码,自我介绍名叫小山,是一名五年级的学生,喜欢音乐,喜欢交朋友。
五年级了。确实是小妹妹。我是一名初中生了,在每个周二和周四的晚上,收听无线电成了我的习惯。
我只是收听。我不会说的。
因此在我听到小山和一个成年男人约翰逊约好要在北直门的天桥上交换一本书时,我其实是想过要出声制止的。
小山才这么小,一个人去见一个成年男人,这也太危险了。
可我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选择提前到那附近去埋伏,如果真的有危险的话,在那个地方也能够拖住一个成年人让小山先离开。
如果那天我没去的话,我也不会看到这么可怕的一幕。
一个男人翻过天桥的栏杆跳了下去,或者说是翻过去后头朝下栽了下去,撞在一辆车的挡风玻璃上后又飞了出去。因此引发了后面的车辆一连串碰撞,这就是连环车祸,尤其还是在车辆密集的路段。
不止是电视上,我们无线电也听到了对这件事的报导。
对于见到现场的我来说,语言形容不出苍白。在冰冷的文字中人们也想象不到那种恐怖,我也是在这时开始对无线电的通讯有所改变,从好奇中渗出了恐惧。
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认识了真的会更好吗?当时的我陡然生出如此疑问。
我听到了隔着门和上下两层的遥远声音,那是我妈,在喊我吃饭。
吃饭的只有我和我妈,我爸今晚上一定是又要加班的,或者是陪客户吃饭,回来总是在我睡着以后。最迟的一次是凌晨两点,我起来去尿尿,隔着旋转楼梯能看到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只能看到一双脚,鞋子有一只还挂在脚上。
我们吃饭时很少说话,这次妈妈倒是先发问了。
“你昨天出去的时候是不是看到那场车祸了。”妈妈吞下一口饭才问。“真是太可怕了,你回来告诉我的时候我真是吓到了,都不敢以后让你一个人上街。以后过马路一定要小心啊,不要乱闯红灯,这些最基本的你都知道。”
我点点头,也不敢告诉妈妈,我是因为什么会出去,否则她一定会抓狂。
“你爸爸也是,如果要开车的话,也是要小心,谁知道危险什么时候会来呢?虽然你爸爸……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说起来又是烦恼。”
“是的妈妈。”
我吃好了,端着自己的碗筷先放回厨房。没办法,在我们家,妈妈总是最操心的那一个。
回到房间打开设备,刺拉拉的杂声过后,终于有人说话了,不是小山,是那天的那个男人,他报出了自己的时段,问这个时间点有谁在呢。
我只是在收听,决定继续如此。
“会不会有人一直在听但是不说话啊,这样多无趣啊,来聊天也好啊。”
我攥紧自己的大腿面的裤子,牛仔布太粗糙了,让我攥的手心发痛。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可这怎么可能呢,他只是随口说说吧。
“你也在等小山吗?”男人继续问道。“小山应该不会来了,你不用等了。”
小山,怎么了?
我的手停在麦克风的开关上,还是没有摁下。尽管嘴唇在抖,但我相信如果我说话,嗓子也没问题的。
又是一阵刺拉拉的声音,我很紧张不敢说话,不知道接下来又会听到什么,咬着下唇不小心咬到了撕了嘴皮的伤口,痛的嘶一声。
我听到了新的声音。
1.
小山回来了。
她刚说完接着的就是那个男人的声音,他叫什么来着,约翰逊,这次我终于记住了。
约翰逊向她道歉,说自己那天临时有事并没有到约定的地方,想要更改个时间重新约个地方叫唤那本植物百科大全。
“071135,约翰逊,我听到你说的了,那我们就在明天上午的九点,约在北直门天桥东口下的小蔡蔬果店门口吧。”
我放心了,这个时间和地点都很不错,那里在人行道上,人来人往的,又是店门口,一定没事的。
关上设备,看了会儿书,九点准时上床关灯睡觉。黑暗中,楼下大门打开的声音和皮鞋声,妈妈也没有说话。又想起吃饭时妈妈说的话,叹了口气,翻个身把被子掀起来盖住头,这样就听不到了。
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学生间的讨论也更为激烈,就连交通安全进校园的活动也临时加塞进来了。
最多讨论的在说那个从桥上掉下去的男人是进过监狱的猥亵犯,可是新闻里没有报导,说是一个爸爸当警察的同学听来的,很快在人群中间传开。我虽然也对这种说法感兴趣,可是这样的话一传十十传百,在流传的过程中也会有加工,谁知道原话是怎么说的。
其实也是我不敢上前问的更详细,要是给自己惹上不快那就更危险了。
铃声一响,迅速各归各位,这堂是班主任的课,但很可惜,我们班主任是一个没什么威慑力的老师——年近五十岁的干瘦老男人,说话时嗓子里跟卡着痰一样打不开,总驼着背。
只要他转过去板书,底下的人就窃窃私语,尤其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响屁就能引起理想的氛围——哄堂大笑。同桌捏着鼻子用书将面前的空气都朝我这边扇,我不敢低头也不敢转头,只能装作在看板书记笔记。
“你们今天是怎么回事,这样影响课堂秩序,啊?”
我的脸也许更红了,但还是要继续若无其事,这样才好继续下去。拜托了千万不要在这件事上继续问了啊。
“没事的没事的,老班你继续吧。”
“就是啊,老班,反正全喜爱是闻不到的啊,她根本就没有嗅觉么,大家都知道啊。”
“全喜爱的鼻子就是摆设~她的鼻子最后会退化掉变成平的~”
在班主任毫无威慑力的维持秩序下才勉强继续刚才被打断的板书,接着生硬的讲解。
我什么也不说,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配合整个过程。我也知道他们不会因为我生气或者流泪抑或是麻木而有任何反应,他们只是喜欢这样,他们觉得我这种人就是很好笑。自然了,我这种人也没什么朋友。
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里,男生打篮球踢足球,女生有玩跳绳和翻花绳的,也有组成小团体自由散步的,我们不被允许回教室,最后还要回来清点人数。
我一个人躲在树荫下,能多享受一分钟就是一分钟,等到别的小团体过来了,我就得乖乖给他们让位子。十一点多的太阳就开始晒了,我现在就走在教学楼的屋檐阴影下,抬着手挡太阳,寻找新的临时栖息地。
路过住宿楼下,四个公用电话亭都在排队,那是住宿生用的,全都排着队。嬉笑打闹的女生发出尖锐的哈哈笑声,没人注意到我。
本打算走到就近教学楼门口的台阶上坐下,还没离开,嬉笑声就变成了尖叫声。
有个正在打电话的女生手里的话筒垂下来,一荡一荡,旁边的女生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了,她猛地用头撞击面前的电话机,震得电话亭也发出咚咚的声音。
很明显围着的女生都吓得只能通过尖叫来引起注意,没人敢上前拉住她。
是那个女生。我冲上去抱住她的腰两个人摔在地上,她的手指抓在我的脊背上,隔着衣服也抓的很痛。幸好很快老师和男生来了,分开我们,我就看着两个老师架着她送到医务室,还有说着马上通知她的父母。
我是在其他女生提醒下跟在后头去的,她们说你刚也摔倒了,还是去看看比较好。两三个人陪着我也去看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结果后背衣服撩起来一看掐的好几个地方都青紫了。
后面什么情况我们也不知道细节,只知道她的妈妈也来了,救护车拉着老师和妈妈也都一起走了。当时周围的女生也都说,不知道她在跟谁打电话。口径一致,老师们也相信了。
实际这都是假话,只有学生们自己知道。谁都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那些女生在我躺床休息时就和我说起过,那个女生实际是在跟校外认识的男朋友打电话,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年龄也比她要大不少。
“她不是一直跟校外的混混在一起,有好几次放学了就来接她。”
“我也看到过,周末时候在外面遇见她跟好几个染头发穿的花里胡哨的男声女生在一起。”
“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把她刺激成这样,好可怕啊那样撞电话亭,感觉我都听到骨头碎掉的声音,她会把自己的脑袋撞烂掉吧,本来就不是很聪明。哎呀,我这样说是不是不太好。”
“无所谓啦,她又不念书,需要脑子干什么。她妈妈看着都不像是拉煤的诶,穿的还是很时髦嘛。还烫头发。”
我维持趴着的姿势,这样说话很不方便,想说人的头骨很硬的,还是作罢。
“有人看到糊血的机子上最后是null,也没有通信时间了。”
“还有人看了啊,我都不敢往那边看,好恶心。”
也难怪都对这个女生……这是我们班固定倒数第几的人群。我为什么会拉住她,不是说我是个好人,跟那些虚假的人比,这个女孩倒是挺真实的。
我没和机会和他说话,甚至没想到她还会记得我。说起来,她都没和班上其他那些人一样羞辱我,没想到吧。
那是初一刚入学没多久,上厕所听到她和另一个女生上完厕所出来洗手,说起我——一个没有嗅觉而且孤僻的女生。
我还记得她说的。那样不是很酷嘛,你看来上厕所连臭味都闻不到。
这对我来说,都是难得的好话。
只是她突然变成这样,让我想起那天看到的那个男人,都是很突然变样。那个男人我是不清楚,这个女生,很可能是在接电话时听到什么刺激到了她,让她突然发狂。
说了什么就这样了啊?我也一时想不到什么。
“全喜爱,你妈妈来咯。”
妈妈着急忙慌就进了屋里,逐片逐片检查我背上的伤痕。其实也没什么大伤口,她不放心,又确认我的脸上和脖子这些地方没什么问题。
一把捂住脸,能听到她嗓子里的抽气,像拉动风箱的声音。
没必要这个样子吧,我是觉得没必要。
下午没有上课,妈妈带我回去,可以休息半天。其实我是想继续上课的,妈妈没有问我,告诉老师要带我回去休息半天,明天再来上课。
回到家,妈妈让我先回房间休息,她去给我把饭重新热热。我才想起来我还没吃午饭。
“没关系,我就坐在餐桌边等就好了。”
很久都没这样过了,在餐桌边等妈妈一起吃饭,还有爸爸也一起。尽管我和爸爸根本闻不到烟火味。
妈妈做的都是我爱吃的:香辣虾,蒜蓉粉丝蒸扇贝和木须肉,还有一个酸辣肚丝汤。
“喜爱,你很勇敢,妈妈要夸奖你,愿意为同学伸出援手。可是以后不要再这样了,这太危险了,对妈妈来说你是唯一的,就算受点小伤,我也吓得一颗心要跳出来了。”
隔着一道厨房门,还有炒菜声,我却还是能听得很清楚。没办法,少了什么,有另一部分就很灵敏。我的耳朵就是这样。
妈妈有点生气了。
我其实还很犹豫,想要把自己对两件事的疑虑告诉妈妈,听听她的意见。可是在妈妈端着卤面出来放在我面前后,她先开了口。
“本身是想等到这周末,让你爸爸告诉你,可是今天发生这样的事,我真的很担心。因为你爸爸工作上有调动,过段时间我们就要搬家了,已经确定了,我们会去一个新城市。”
手上操着的筷子都不知道掉在桌子上,发出铛铛的声音。
我们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六年,小的时候就总是因为爸爸的工作而不停搬家,以为在这里就会平稳下去。这是最长的一次了,长到我以为不再有变动。
“喜爱,如果你想联系朋友,还有电话。你不是还有那个无线电通讯么,无论在哪里,你也可以靠这个交到新朋友啊。”
就是从这个无线电开始,我才发现了接二连三奇怪的事情。我没有说话,重新开始吃饭,可是吃进嘴里的面也变得跟干嚼硬粉条一样。
我没有抬头,也想象得到妈妈的表情,她又悲伤起来。
“我知道你在学校过得其实并不好,就像你爸爸那时候,他也是这样。”
我扔下筷子头也不回就冲进自己房间锁上门,回到房间我的眼泪才奔涌出来。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穿着衣服,可刚才那段话说出口,我就像赤身裸体坐在那里。
你爸爸那时候他也是。
那又怎么样?这就是应该的吗,就必须忍受吗?
我爸爸也没有嗅觉。他上学时候就常受到其他人的欺负,也许到现在也是吧。我妈妈当然知道,因为他们是同学,某种程度上,她也是见证者。
脸贴着门背,手还抓着金属的门把手,好安静啊,能听到妈妈收拾碗筷的声音,还有冲水声。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下,楼底下的电话铃声那么响,妈妈都没有去接,而我也不好奇了,会是谁打来的。
2.
第二天回来上学,大家都还在热烈讨论说警察一定会来问那个女生的当时情况是什么样,还有男生吓唬那几个女生说警察会把他们带去警察局问个清楚,跟审犯人一样。
然而并没有。该上课上课,该下课下课。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离下课还有十分钟,班主任咳嗽两声,多数人都抬起头,他的眼神明显转向我这边。
“咱们班的全喜爱同学,她过一段时间就会转学离开大家,到时候大家给全喜爱同学举办一个欢送会,能够分到一个班级学习,这都是大家的缘分啊……”
至于老班后面说了什么,我都根本听不进去,看来爸妈提早都和学校打过招呼了。我一直低着头,都想把脑袋塞进抽屉里,这样就看不到周围人的眼神。后桌的女生还拉我的衣服,问我怎么不先告诉大家。
不过因为上次那件事,班上的部分女生对我也没那么差了,私底下有送礼物给我,其中一个女生还送了我头戴式耳机,圆圆的外壳上画着红色的星星。
“你什么时候走啊?”
“不知道,也只说过段时间。”我说道。“可能很快吧,都告诉学校了,那就是在办手续了。”
“那你会去哪里啊,是不是要离开省内去往另一个地方,肯定不会在省内吧。”
“应该是,在这里住的时间是最长的一次了,上次是在A市,住了有一年多吧,就离开了。”
人就是这样,不一样的话,无非就是羡慕和排斥两种。在大家的眼里,我的这个特质就受到了惊呼,她们已经不在乎什么时候离开这种话,问我记不记得A市是什么样,和这里有什么不同等等。
直到上课才依依不舍离开我旁边。
我叹了口气,人就是这样的动物啊。一想到,无线电背后的那些人也就是这样的,我甚至忘记了那时候去无线电培训上课的期待是为什么。只不过,无线电作为一个屏障而已,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无线电背后的那些人,其实和同学也没什么区别。
以往上下学都是我一个,现在人多了,两三个人一左一右都有,成了我回家路上的陪伴。直到快到家还会有一个女生,硬拉着我说要我陪她回家,那条路我是能回家,可这样就绕了很大一圈。
所以我才痛恨自己这个性格。我不敢强硬说不,轻飘飘的,没有一丁点儿威慑力。
结果也可想而知,我陪着那个女生应付着废话到达了她所住的小区。那是一家单位的家属居住地,有挺长时间了,在我到这里居住后就有。我只从这里经过,从未进去过,这样一想,其实这座不大的城市,我有很多地方没去过,也并不了解。这里的居民也有很多像我这样。
不同的是,我即将离开。
睡前洗完澡,坐在桌子前打开无线电,滋啦啦的声音过后传来小山的声音,她报出自己的号码,等着有人应答她。那个叫约翰逊的男人没有在呢。在整个能够接受的波段里,只有小山一个人的声音,给人一种,好像就是她专门在等我,这样的错觉。
这是很好的机会啊。我想打开麦克风,介绍自己,只有迈出第一步才会有结果。可我最终还是没有下决心。我关上那个按钮,默默钻进被窝睡觉。
我知道你们看到这里,讨厌我这样的性格,讨厌我的沉默。没关系,我也讨厌我自己,而这样讨厌的我,还会继续活下去。
如果说和她们在一起有什么好处,那就是我见到了很多以前没见过的——她们带我在外面游荡时看到过很多废旧的建筑还有小园区,其中有一座是个压根就没成的游乐园,说是里面有个菩萨,只要给菩萨投一块钱硬币,菩萨就会说吉祥话。
“在他们眼里菩萨也不过是玩具,真是搞笑啊哈哈哈哈哈。”
我没有说话,但是我也这么想。
其实都没什么新奇的,那些废弃建筑本就年久失修,有的也就是烂玻璃和长得半个人高的荒草。可我喜欢这种探险感,很新奇,这比第一次使用无线电更快乐。
带来的负面后果也可想而知,我要比平时回到家的时间更晚,有几次甚至超过了晚餐时间。
“喜爱,你到底在外面玩什么了,每次回来你看你裤腿和鞋子都那么脏,平日里都回家写字,你现在回来这么晚,作业得写到什么时候啊!”
“我在学校写完一半了,剩下一半大概半个小时就写完了,写完就洗洗上床睡觉。”
虽然在用餐,可是只有我,妈妈已经吃完了,所以嘴很有空闲。
“那这样你吃饭的时间不就被压缩了吗?你吃的那么快,对什么不好,吃的东西都没有嚼碎就吞下去了。”
我咽下去食物,抬头说道:“妈妈,爸爸说了,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不得不承认,我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说,可是在话吐出口的那一瞬看到妈妈的脸色发青,我的心里有点爽利。
“全喜爱,你这是以什么身份跟我说话呢?”
我没有说话,继续低头吃着盘子里的食物,实话说,又成了心慌和害怕。妈妈不会一把打掉我的勺子吧?
也许我刚才不应该这么和妈妈说话,有点后悔了,可是又拉不下脸来道歉。
外门咔哒开锁的声音救了我。爸爸难得今天回来这么早,一进来就看到我和妈妈坐在饭桌前低气压,我求救的一个眼神就让他明白了。
“这是怎么了?”
“全正龙,你好好管管你闺女吧。”
妈妈起身将空盘子收起来放回厨房就进了卧室,一个背影让爸爸估计都没看全,他也就顺势坐在妈妈刚才的位置。听了我讲的经过,他也摇头。
“喜爱,你怎么能跟妈妈这么说话呢?你不事先说一声,总是这么晚回家,妈妈肯定会担心你,你还这样说话,妈妈当然会伤心了。”
看来爸爸也是站在妈妈那边的。我嘟囔说知道了,又想起其他的事,换了个话题:“爸爸你上学的时候,又因为那个,跟别人玩不到一起吗?你后来是因为什么又和别人能玩到一起了?”
看来我的提问让爸爸确实有些回想到以前的窘迫,他想了好几分钟,才开口总结:“因为,成绩吧,成绩有时候也是很好的保护符。可是那些什么都没有的人,就没那么好过了。喜爱你现在都玩到这么晚,是和朋友很好相处了吧?”
“算是吧,但也是最近,因为你要换工作搬家,我说到了以前去过很多地方,她们很好奇,跟我玩到一起。其实我下午放学,也都是一个人玩,一个人在探险,去看很多地方,我没去过的地方。爸爸你就算在这里工作了六年,也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吧。”
“是啊,很多人都是这样,一辈子住在一个地方,其实本地也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全正龙给自己倒了杯水。“估计最快就到这个周末,慢的话,下周末我们就要走了,你妈妈也会逐渐开始收拾东西,还有你自己的,也要尽快收拾好。”
又变的无聊起来了。
“爸爸,你有时候会想你以前的同事或者朋友吗?我们总是在搬家,没有说在某一个地方定性过……”
“对于爸爸来讲,有你和你妈妈就足够了。”全正龙正色道。“我能够有今天,也是因为那时候你妈妈对我的支持和关怀。喜爱,你也是啊,有了你我们很开心,所以才会给你取名叫喜爱,我也跟你说过不止一次,你妈妈为什么不去工作,就是希望在你上学的时候全心全意照顾你,让你不至于像我上学那时候一样……”
又来了。又来了。这样的话我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
我猛地起身一推桌子,头也不回跑回自己房间,锁上门,被子蒙住头,这样就能获得片刻的安静,用深呼吸来防止自己听到楼下的任何声音。
3.
我去选择上无线电业余班时,班上就没有几个人。我是唯一的小孩。
科技的发展很快,小孩子哪里知道呢,现如今,无线电的用户也更少了,频道里只有刺拉拉的声音。我也不想再打开。
那次跑开以后,我有好几天都没有和妈妈说话,但她还是会按时给我做饭。在我小时候我就总觉得,妈妈的工作就是照顾我,长大以后,见过很多同学的妈妈都是在外工作,我也会觉得自己是异类。
我会有莫名的愧疚,但是这不是我逼迫妈妈做的,而是她自愿的。她可以说不,但她没有,连带着他们也要让我觉得,这是应该的,我要感恩接受。
紧接着,我的烦躁就会越积越多,膨胀的气球般,快要爆炸。说起来你们会觉得可怕吧,我希望来个核弹,把我们家夷平,这样就全都舒服了。
数学的科目学习进入到比较困难的部分,我尽量放在第一个做,简单的放后面,这样也方便自己和同学打电话讨论。
每个部分的倒数题目就不好做,我吃不准自己的作答,打了个电话给一个常和我讨论问题的女生。会打给她也是因为她有着一个私人的号码,这样也不会打扰到其他人。
长声的嘟嘟几声过后,我没有听到接通的一声,就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用的却是我父母老家的方言。我不会说,能听得懂大概。
我这边好安静,他那边也好安静,所以这更衬得他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传到我耳里。
真的很纳闷,一堆读书无用论的论调,最后说些没什么规律的数字。我也听得云里雾里,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一个字都没问出口,听完以后传来短暂的嘟嘟声,我也挂了电话。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时候我也没想到那个女生在电话亭的遭遇,只觉得也太晚了,要不就这样先睡觉,明天去学校再说。
直到睡了一觉起来,我才后知后觉,这件事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更怪的是,我到学校后问那个女生,她说自己昨晚睡得早,没有接到什么电话。
“那你手机在你爸爸那里吗?”
“怎么这么问?”女生也纳闷。“我的手机肯定就在我身边啊,怎么会到我爸那里去,你要问什么啊?”
我说不出口昨晚发生的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们说这件事。在这之后,也不只有这一次的奇怪事了。
睡不着的时候我会听一会儿随身听,单曲循环或者随机播放。一首歌结束后会有几秒的空白再接着播放下一曲,可是没有接着的新歌,而是古怪的人声,嗓子像卡着东西发出嘎嘎的声音,说他发不出声吧,又会突然飞快吐出毫无规律的数字。跟那晚上从听筒里听到的一样。
无聊。
我摘下耳机把机子扔到一边。
日子越来越近了,正如爸爸所说的,妈妈已经开始整理家里的物品,不常用的大件货物早都上了路,封存的很好,妈妈说那边比较潮湿,要小心不能发霉。
“我们到时候也要坐车去,到那里你会发现车是从海上的铁路走的,很漂亮的。”
“妈妈你怎么知道?”
“那里就是你爸爸之前上过班的地方,你也是在那里出生的,只不过我们没有呆很长时间,你爸爸就工作调动了。”
是一个对我来讲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很漂亮,可对我来说却高兴不起来。
妈妈高兴到跟平时不一样,做着事都会哼歌。我看着这间屋子里的事物越发少起来,烦躁更多了。
“妈妈,我晚上不想吃东西,我先回房间了。”
也没听见妈妈回复什么,我早早回到房间,第二天放学依然没有直接回家,去那些还没有探索完的旧楼房放风,其实那些地方还会长出好看的野花,能够摘下来做植物标本。
老旧的楼房玻璃窗也都卸了,上下楼也要注意安全,没想到砖头腐蚀过的地方看着湿漉漉的,还会有大片苔藓。
在一栋五层的旧楼,我在三层的转角处遇到了珍妮丝。她就是那个用脑袋撞电话亭的女生。
她靠着墙角坐在地上,两条腿耷拉在地上八字呈开,就像洋娃娃靠坐在墙边一样。真的很古怪,我以为她晕过去了,过去探测了下还有鼻息。
我就这么背着她,想要这么背回医院,不知道自己撑不撑得住。结果幸运的是一出巷子口就遇到了好心人,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也顺利联系了班主任。
珍妮丝被推走了,我坐在公共座椅上最先等到的是珍妮丝的妈妈,她不同于那天穿的体面,左手戴着劳动手套,还有没摘的围裙。拉煤的也会需要套这个围裙吗?
了解了大致过程,阿姨摘了手套还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拉住我的手不断说感谢的话。我闻到油炸和麻辣的香味,可能这个阿姨,她是不是做食物的,不是大家说的那样。看着她低着头,不想被人看到这幅样子。
我想到了那时我的妈妈。
出于考虑珍妮丝的安全和自身情况,我把自己从同学那里听到的那件事告诉了阿姨,没想到阿姨是知情的。
“她总是在打电话,煲电话粥的时间更多,我就是这样发现的。可是那个男孩子长什么样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我也肯定,珍妮丝她也不知道这个男孩的名字。”
“她连名字都不知道,就,就这么……”我说不出口谈恋爱这个字眼。
“是啊,她称呼的那个名字,或者说昵称,就是她自己自创的。”阿姨叹了口气。“打电话,发信息,每天一睁眼到睡觉前,就是这样度过的。没钱了就跟我要五十一百的充话费,她的花费里最多的就是话费。最严重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她是饭都不吃拿来充话费,就这么饿肚子。”
我也不解:“可是连名字都不知道,她不奇怪吗,就这么信任这个男的?估计那个男的年龄和做什么的,她也不知道不在乎吧?”
“是啊,她说她知道叫什么,恐怕都不一定是真的名字。可她就是那么固执,她相信那个男的说的一切,会带她离开这里,给她幸福。”
阿姨说到这里,眼眸也垂了下来。
也许是许久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我们坐在这里,听完阿姨自叙完这些年的生活,她一个人带着珍妮丝。这样的家庭也是让珍妮丝渴望完整,如果上一辈不完整,那就让自己完整。
我也有点理解了,珍妮丝为什么不想念书只想谈恋爱,就这么无条件相信一个人,还有她那样强硬的性格。可我还是不理解,她就这么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就算是一个物体,这也太荒谬了。
医生出来了,阿姨赶忙上前询问,现在的珍妮丝尚未完全脱离危险,还在昏迷。阿姨坐在床前看着女儿惨败的嘴唇,她自言自语,如果真的能带给女儿幸福的话,她宁愿放弃让她自己去找那个人。
阿姨这是破罐子破摔了。我想安慰她是不是不要这样,可是回想到刚才阿姨跟自己说的。母女俩都有如此相似的经历,这就是在重蹈覆辙,走着循环的路子找不到出口。
身后的敲门声让我有点吓到,一回头,妈妈冷清个脸站在门口。我之前积攒的恐惧这时才爆发出来,想拉着妈妈说自己也很害怕,可是刚奔到跟前儿,妈妈抑制不住的怒音,大声质问我是怎么回事。
声音真的好大,因为有回音,尾音一遍一遍回荡。
我也吓到了,自己都看不到脸上是不是青一阵白一阵,只觉着周围的人都在朝这边看。羞耻。
对了,珍妮丝还没好,我拉着妈妈的衣袖说你别说了我们回家说好吧,我们回去再说。
甚至来不及和阿姨告别,妈妈拉着我的手转头就往回走。她的手心里都是汗,抓得我的手也汗津津。
屋子里本就暖和,人在回到屋子后,情绪充斥整个空间,压迫到身上也开始出汗了。
是的,不用我说你们也能想到,我们吵架了,相互攀比的高声直到发出奇怪尖锐的叫声,我的眼泪忍不住就掉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会在离开前发生这样的事,而我也头一次感到疲倦,只有妈妈的闷哼声。
她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一只手无节奏敲打桌面。她的脸也很红。
我试图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妈妈,我真的是偶然遇到她,她那样子很危险我不能不管。我不是去找她,我们,我们不是朋友。还有她也不是坏孩子,你是用什么定义一个人就是好坏呢?”
“上次那件事我就有所耳闻这个女同学的事,你心里也清楚的。这样的家庭这样的小孩,本来就没有必要费时间费心思。我们也马上要搬家了,你也知道,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我看你房间都没有动,你还要跑出去?你现在这是怎么了,我也很费解啊,全喜爱!”
一旦妈妈高声称呼我的全名,我就知道没什么好说的了。我低着头揉搓眼角,试图别过头去看其他的摆设,才发现屋子里也不剩什么,只有基本使用的大件家具。
“那种孩子,以后的人生也就那样了,现在就定性了。”
妈妈在说这句话时,声调没有变化,像在说,这是垃圾,去扔了,这么简单的陈述。重新审视眼前这个熟悉的女人,我甚至难以相信,这是爸爸说过的那个,曾经在他最黑暗的时期陪伴他的善良女孩,是他认为最重要的妈妈。
善良的人讲出了这般话。
我没再说什么,说出那句常说的我知道了,默默回到自己房间。
那晚上我也想了很多,时间的流逝让人改变,我的青春期到来了,事情太多了等等。没什么用,我还是会选择压缩在家的时间。
比平常更早出门,选了一条费时更长的路,经过一处老旧家属楼小区门口在办白事,除开零散的花圈和白色的纸花扔在地上被人踩踏的粉碎,看不出其他。这么少的东西,这家人的人缘好差。
要不说差,竟然把垃圾就这么随意扔在大门口,都挡到了人进出的道。
一眼就看到业余无线电才会用到的机器,看起来还好能用的,就这么扔了?紧接着还有穿着黑衣的人出来,扔出漫画书和杂志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更私人的物品。
死的是年轻人吧?就这么对死者么?
“全喜爱,你怎么走这里?你在等谁啊?”
踩着垃圾直接走出来的是我班上的同学,没想到她住这里。我撒了谎,说是家里有事昨晚住的爸爸同事家里。
“小区里有人没了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搞的。”
“是的,一个三十多岁的挂壁,搁家里啥都不干一天也不知道鼓捣啥。说是在屋里死了一天多都两天了,倒班的家人回来了看屋里啥都没动,一进屋才发现人都死了,都有些味儿了。”
无所事事的青年人了都。翻个白眼,可她说的名字,让我有点晃神。
“那家人也是租住的地方,出了这事,好多人都不乐意了。那家人姓小山,本身想住进来时候好多住户都不乐意跟原房东投诉,那房东还说没事没事之类的,现在弄得这样,我也觉得好膈应。”
“姓小山,他们家有女孩子么?”
“女孩?没有,就那一个。我记得是叫小山森一。”
脑子更乱了。到了学校也不会变好,因为我又一次在班上得到了重点表扬,甚至凭空塑造了极度危机之中救人一命的菩萨形象,能掐会算,算到了珍妮丝的危险。只想把自己的脑袋塞进课桌兜里。
掌声归掌声,多数讨论的却是珍妮丝为什么会在那里。
“她是去那里找那个男的被拒绝了吧,要不然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那儿。”
“真有可能啊,你们说不会还被……”
“你好恶心啊,珍妮丝其实还是,挺惨的。”
“是啊,被拒绝后受了刺激疯了吧,那个男的有多好啊让她那样在意。”
有一个女生声称自己见过珍妮丝男朋友,不过是背影。
“个子高高瘦瘦的,穿着一件黑色的牛仔外套,头发不是很黑也不黄,有点发卷。在校门口的时候,当事人太多了,我就看到珍妮丝挽着他。我想走快点,走到前面就能看到他的样子,可是刚刚走近还差几步,我闻到一股香味,说不上来的香味,整个人都傻掉了,等回过神来他俩都走远了。”
“香味?那个男的还擦香水哦,好恶心诶~”
“不是香水味,那个很刺鼻的,这个真的闻到就好舒服,感到全身心放松,就让我给晃过去了,真是可惜!”
“你应该把珍妮丝叫住,这样不就知道长什么样了!”
“我给忘了嘛哈哈~”
一群人说着,又转移到了其他话题。我倒是很快察觉到他们说的味道,又一次出现了。只是很可惜,我闻不到,也不知道那能说明什么。
今天放学,我也不想再去自己的秘密基地,四处转悠就这么走到了那时自己看到车祸现场的北直门附近。
车还是那么多。因为阴影还在,不敢走上桥。桥下的店铺琳琅。我想起来,小山那时候说要在一家蔬果店门**换书什么的。
蔬果店门口立着的牌子也不是店主的,是交警书的吧——请走天桥,马路不通。
经过的车子太多太快,震得牌子也发出咚咚的声响,跟能跳起来似的。
“前两天的事吧,有个上班族过马路就那么直直走过去,让一辆车给撞飞了。都飞到那边街去了。”
哪有那么夸张啊。我也没有搭话,就是听完后点头。不过老板说出事后一到两天都有交警在这边巡逻,看来是的,我也看到有警车徘徊了。
如果问问老板看他会不会对店门口有人交换书这件事有印象,我萌生了这样的想法,可是我话少,感觉自己拿不出勇气。
还是回家好了。
“全喜爱。”
一个没听过的声音,可是习惯性还是促使我回头。
4.
我进快餐店的次数屈指可数,这应该是第三次。对面坐着的男人我不认识,没有边框的眼镜加上稍长的脸型,真的好像狐狸。
我知道你们会说和陌生人走太危险了。不过,这个叫出我名字的男人看身形和她们说的珍妮丝的男友很像,尤其是我跟在他身后走进快餐店,越发觉得相似。可是就外表来说,他真的很普通,真的看不出有什么能让一个年轻女孩神魂颠倒的地方。
“我们作为面对面来说,这是初次见面,先做个自我介绍,我现在的名字是小山森一。”
这个名字有点印象,我后知后觉,这是那个死去的男人的名字。
“我以前的名字太多了,那都是过去的历史了。比起你,我和令尊的关系更近些,我们以前是同事,那时候他还很年轻。”
我没有说话,只等着他还能说出什么更新奇的东西。
男人呵呵一笑:“那时候你爸爸还是在兼职,在上高中,学费生活费都很紧张,你爷爷是一分钱也不掏。我们也很照顾他,毕竟读书么,还是很重要的事。”
听到这里我无端背脊发凉,我想起了那个深夜从听筒里听到奇怪的男声。
“你爸爸上学时候和你一样,因为自身的特殊性也没少被排挤,我记得那时候也多亏你妈妈,那时候她的陪伴也很重要。原本你爸爸就算毕业了也会在我们这里继续的,不过你妈妈不愿意,他就走了。真的很可惜。”
从他的话语里,我听不出来惋惜,倒是有点对妈妈的埋怨。
“那也不算是工作吧,你也说了是兼职,时间不长。”我其实说的底气并不足。“还有你说的这些,听起来你对我们很了解的样子,实际也就是听说的而已。”
“那倒也是。”小山森一点点头。“那我说点你也不知道的吧,有关你爷爷的事,这个你肯定没听过多少。除了不给你爸爸学费和生活费,也是因为你爸爸的出生,他对这个孩子反感厌恶,因为他遗传到了隐形的基因,也就是没有嗅觉。他甚至在你爸爸小的时候就想要溺死他,想要扔掉他,甚至更极端的想让他在下雪天冻死。你爸爸很坚强,有着一口气挺了下来,一直到现在。你爸爸也对他的父亲有着恨意,全正龙原本是想等自己独立以后就离开的,不过,发生了一件事,让他在我们这里跟着参与了一件事,这也是我对他产生改观的原因,他其实很适合在我们这里干呢。”
“什么事?”我其实多少猜到了,爷爷在我们家就是禁忌话题,一定是和他有关吧。
“你自己也猜到了,我也不多说了,因为我找到你,自然是有我的原因。我知道你也遗传了这个东西,在无线电时我就尝试和你沟通,可你回应的太少了,我也想办法要和你见上一面,还真是不容易。”
我想起了无线电上,那个叫小山的分明是女孩,可他现在这样,明显不是。
“那个原本的小山一直喜欢用变声器,用这个欺骗别人,我对这个不感兴趣。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有着爱憎分明的情感色彩,如果你愿意加入,那自然更好不过了。”
“真的吗?”我用手指尖刮着桌面。“其实我觉得更多是,你们一直劝说我爸不成才找上我吧?”
男人咧开嘴笑了:“你果然很聪明,也比你爸爸更有天赋,你只是缺少经验罢了。怎么样,要不要考虑看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想起了珍妮丝,问道:“那你们做的到底是什么,挑选的人又是怎样的,尤其是还用死掉的人的身份。我的同学珍妮丝,她又做错了什么,让你们这样对她?”
“肃清不良因素,我们是一个民间组织,为的就是让大家生活的地方更加美好。我们也是流动组织,不过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类似的民间组织。至于你说的你那个同学,她没有尽到一个学生的义务,还对自己的母亲厌恶,非打即骂,用一切负面的手段对抗自己的周遭。况且我也没有对她怎么样,只不过……”
“只不过用她想要的东西迷惑她。”
男人颇为认同,大力点头,继续说道:“真的小山森一,也是如此,高中都没有念完,也不工作,就呆在家里每天虚度日子,向家里人伸手,不给钱就朝每个人发脾气。你说他是笨蛋吧,他能上完无线电课程灵活运用机器,结果用变声的玩意儿继续骗人。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肃清吗?还有同样用无线电,以送书的名义猥亵女学生的上班族,我能举出太多我们组织的丰功伟绩。”
我没有说话,对他所说的这些也不感冒。我只想快点回家,便借口告辞离开了,那个男人也表示惋惜,希望我再多加考虑。
回家的路上我也没有再想那件事,进了楼梯间,两架电梯都在维修,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坏掉,还在抢修。
幸好我家是六楼不是十六楼,要不然爬上去得累死。不过这也是栋最顶楼也就是六楼的老建筑了,不知道我们离开后会有什么人住进来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一层一层爬上去,到了三楼就腿困了,我蹲下来想歇歇,一楼打开楼梯间门的吱呀声,熟悉的中跟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
“喜爱,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天色暗下来,小区里的灯光却还没点燃,只有微弱的光线照进来,我拍拍手,应急灯在四楼和五楼亮了。
“我做饭做到一半发现家里少了些调料,没有还不行,就去门口的小超市,刚好跟你错开了,要不然我们能一起回来。”
我在往上走,她也在往上走,她的脚步声和我的脚步声重叠在一起,嘴也没有停下,说小超市里的东西是挺全的,但是每样都不多,想多买点都受限之类的话。我应和着一声两声,本来就累,到了六楼的平台,从螺旋的楼梯间看下去只能看到一个蠕动的黑影子。
“你真的很喜欢扮演我妈妈。”
那个声音消失了,包括脚步声。
在我看来,对于他们,只要我不害怕就无法奈我何。可我听完男人说的,心里并不是没有疑虑,比如我的爷爷,爸爸能够逃离那样的家庭,真的是和那些人一起合谋对爷爷进行所谓的“肃清”他才成功的吗?
即便知道爷爷并不是个好人,可我不能否认的是他就是我的爷爷,没有他也不会有爸爸和我。爸爸是下了怎样的决心,然后将它变成禁忌封存起来。
也许这也是个谎言,为的就是动摇我。
我深呼吸几口气,打开门进去换鞋,扫视一圈妈妈也不在,放下书包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
电视上播放的是本地新闻,郊区的县城某个街道办发布情况通报,影片刚切换,就唰地变成了黑白色老式图像,演上了没见过的电视剧,一男一女和两个孩子跪在地上,用脑袋顶着地面。我用遥控器怎么按转台也不动,画面如同静止了,就这么停在这个动作上。
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你觉得这种办法就能让人害怕,就能逼人就范么?你这也太有意思了。”
我起身要到电视跟前去拔插销,看看他还能弄出啥动静,咔哒一声门开了,电视画面也迅速变成之前的新闻背景。
“哎呀哎呀我也回来迟了,你也是的,不过今天我也没资格说你了,实在来不及了,我买了两个现成的菜,现在马上把之前做了一半的加工,马上就好啊,你再等等。”
“没啥,我也不是很饿。”我换台到一个电视剧,也没啥意思,但还是要等。
“你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吧,我们也马上就要走了,不要到时候又说你这个也没收拾那个也还放着的。”
锅碗瓢盆响起的声,也不知道妈妈听没听见。
“你们总是说要走要走,最后不也没有定一个确切的时间么,爸爸的工作不是还要调动准备之类的,有什么好催的。”
可能是没听见,妈妈没再说话,听到盘子一个一个端上桌的声音,我也关了电视。
地三鲜,炒青菜,青椒炒蛋。炒青菜把菜焯了发现调料不够了去买。
“快吃吧,也让你久等了。”妈妈操了两筷子菜放进我碗里。“荤的素的都吃些,要营养均衡。”
“知道了妈妈。”
我夹了一筷子青菜,先咬叶子,一节一节吃到青菜杆子。纤维在牙齿间被绞断不成还连着丝,让牙缝难受。
“你买了盐怎么还放少了?”
妈妈愣了下,自己也吃了一口,喃喃自语说好像就是淡了点,等下我再拿点盐来撒点。妈妈转身进去用小勺子舀了点均匀撒在青菜上,用新筷子搅拌均匀了,自己又吃了一口,确定这下好了。
“妈妈。”我反问。“你们说的我爸爸杀了我爷爷就是这样的吧?”
“妈妈”还在愣神,我一把将盘子扣在她的脸上,虽然食盐在汤汁中融化,可还有些作用。我翻身过去把盒子里剩下的半罐盐也都泼在他的身上,蒸腾的烟雾过去后地上趴着一只棕褐色的条纹小东西,毛茸茸的。
我抓着尾巴将它提起来,原本该是动物的脸很奇怪,有着人形的模样,耷拉着舌头。
“利用别人的痛苦恐惧憎恨这些情绪来瓦解他人充实自己,假借什么肃清的名义,自己做了这么长时间都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了。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吗?明明还没有那么熟练,就敢装的跟人似的,还选了个那样的名字,真是差劲。”
鼻孔深处开始发痒,忍不住连着打了三个喷嚏,我以为是这只狸猫的飞毛刺激到了鼻子,可接着不止是鼻子不舒服,眼睛也被酸到想要流泪,眼睛都糊住了。我的鼻子里像钻进了细小的虫子,它们游来游去横冲直撞,让我感到酸痛不已。
很刺鼻的气味也钻了进来,这是我第一次闻到,而我自己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东西,这让我自己也不知道手是什么时候松开的,我想捂住鼻子又想搓动鼻翼,这样会让我好受许多。
因此,在我被人推动肩膀时,我甚至不知道我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的对面空无一人,而我也闻到了清香的味道,是我面前半杯没喝完的柠檬水。我的眼睛还是酸痛的,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你睡了好久了,实在没办法,叫醒你。小朋友,我们也快打烊了,你该回家了。”
我拉着书包,刚起身腿还有些发软,又坐到沙发上。努力挪动双腿扶着墙壁,离开前我问前台有没有注意到我对面的男人什么时候出门的,没人注意到,能确定结账了。
“那个负责结账的已经倒班走了,有什么要问的我们明天才能问他。”
我摇摇头,这会儿已经九点半了,我出了门就呼吸到阴冷潮湿的空气,包括那些初次闻到的陌生气味:树叶沙沙声带来植物的清香;泥土的干巴味;汽油燃烧的刺鼻;那些我吃过的食物,它们各有各的香甜。
还没有回味结束,我的后背贴到一个温暖的胸膛,女人哭泣的声音钻到耳朵里。很熟悉,是我的妈妈,她的眼泪浸入我的头发中。
我的耳朵里满是她的悲伤。
5.
回到家已经是十点多,妈妈拉着我的手一路上什么都没说。她给爸爸打电话说找到我了,让他也快点回家。她的手一直在抖。
他们也什么都没问我,妈妈让我快洗洗干净,吹干头发就好好睡一觉,明天醒来,我们一家就要走了。
确实很突然,没人说具体时间,这天就这么突然的来了。我甚至来不及跟那些刚刚好起来的同学道别。
我洗好出来,爸爸在我房间收拾清点剩下的东西塞进行李箱。
“那个,爸爸,我还有自己没收好的东西,是不是太匆忙了?”
“没事,有些能重新买的就不要了,我们到时候再买。你快睡吧,好好睡一觉,明天就都好了。你快睡吧,爸爸先回去了。”
我钻进被窝里,在爸爸要关灯离开时,示意他坐到床边。
“爸爸,你们怎么都不问我发生了什么?”
爸爸低着头,我躺着的视角只能看到他的侧脸,情绪都在眼睛里,我却看不清楚。爸爸的身上还有汗味,果然汗的味道同学们都说好臭,确实如此。
“我都知道,因为爸爸以前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你妈妈给我打电话说你七点了还没回家,我就担心可能是……如果我早一点防范,早一点处理好事情,我们全家早点走,也就不会这样了。我知道这时候说起来太晚,但我确实是疏于照顾你和妈妈,这是我的过失。”
爸爸的情绪确实很低落,妈妈在找到我的时候,也是说不出话,只能抱着我哭。
我的泪水也顺着眼角滴下浸入枕头,鼻子发酸,呼吸也难受起来,只能用嘴吸气呼气。
“爸爸,没事的。我其实一开始没有中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和做梦一样被糊弄住了。那个男人不是人啊,其实是只狸猫啊,结果我醒来后什么都没了,真的跟做了一场梦一样,可是我自己知道那不是假的。”
“八成是因为你喝的店里的饮料,他趁你不注意应该动了手脚。他们都是用气味来迷惑人,人的脑子就会犯糊涂,就算是用通讯工具,比如电话,也是顺着线路从听筒会有味道钻出来。在我高中那时候,看到过他们用一种广播式的喇叭散发气味。”爸爸拿过几张纸,让我擦干眼泪擤鼻涕,又继续躺下。“好了,你不用再想了,都过去了,好好睡觉吧,你也累了。”
“爸爸,你后悔以前跟他们做那些事吗?”
我努力发问,在发生这样的事以后,我知道自己也有所变化,可是没有回答的话,我还要继续问吗?我自己也心里打鼓。
爸爸关掉灯,开门离开后准备带上了门,因为背光,他在黑暗中的表情看不清,只听到他叹了口气。
爸爸的味道还有淡淡的烟草味。我真的恢复了嗅觉。就算带上了门,煮过小米粥的味道还残留在房间的空气里,就连我日常所用的纸张和墨水也各有各的味道,一切都很新奇。也许我的房间也有自己的味道,还有这个家,但是很可惜,我明天就要离开了,只能在最后一夜怀念。
爸爸租了车,带我们一家到车站就可以交还,两只大箱子抬上车后备箱,压下后盖,一个人影出现了。
“阿姨?”那是珍妮丝的妈妈。
她穿着一身棕褐色的毛衣连衣裙,脚上的皮鞋穿了有些年头,侧边有离开的皮纹。一只红色的塑料袋子和一只蛇皮袋子装着的东西,两大包东西递给爸爸。看着她的面容,有血色了,和前段时间比好多了。
她身上没有所谓的香辣味油炸味,也没有土味,普通的洗衣粉味道,带着一点清淡的香味。跟妈妈的味道有点类似,但也不一样,不清冷。
我对自己恢复嗅觉有点怯生,有点紧张,到现在对一切都很新奇,让生活也重新开始了。这是我的理解。
“听说你们一家今天就要走了,我赶忙来送点东西略表心意,感谢你救了我们家孩子,这些都是家里种的土产,都很好吃的,都是好的,我挑拣出来的,希望你们不要嫌弃。今后也一切顺利。”
“谢谢阿姨。”
“那个,你闺女怎么样了?”这话是妈妈问的。
“托您的福,好很多了,说来也怪,她醒来情绪也稳定多了,跟我说话也温和,只是,她说感觉忘了什么,我想着,忘了也好,不是什么好事,不是什么好事。”
爸爸咳嗽一声,示意我们得走了,还要赶车。
爸爸开车,妈妈坐在副驾驶,我跪在后座椅的垫子上朝后向阿姨挥手,直到她转身离开,我趴在靠背椅上,看着周围的建筑急速向后飞去。
“喜爱,你快坐下把安全带系好,你爸爸已经启动车子了。”
我翻身坐下扣好安全带,车子里的香薰味和皮革味有些让人头晕,我靠在背椅上,听到爸爸和妈妈讨论说,不然就让她躺下睡,另一个说这样还是太危险,很快就到了。
我插进了话。
“爸爸,妈妈,我想问问有关爷爷的事。”
安静了。妈妈一直在朝旁边看,我看不到爸爸的表情,尝试想往旁边移动,这样就能看到。
“那时候我还在上初中,最愁的都不是每天能不能吃饱,最担心的就是交学费的时候,因为又得面对你爷爷要钱……”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爷爷的事情,还有爸爸和妈妈的过去,在我这个年龄时候两个人在学校也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我努力吸鼻子,抹去两边的泪水,可是鼻子还是堵塞,泪水闻不出味道,因为苦涩会散发什么味,我也不知道。
我一直都在闭嘴,什么都不说,原来这也会遗传么。这次我选择不这么做,沉住气。
“爸,妈,我想我恢复嗅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