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即将入夜的时分，浸染了半片天空是如火焰灼烧般的灿烂金黄，遥远的地平线还保留着一分湛蓝。锈蚀的金属支架和纵横交错的管道在昏黄的光线下投下长长的阴影，为这片破败的区域更添几分寥落。
庄宇静静地站在厨房里，听着窗外街道上传来的零星嘈杂声和远处巡逻无人机的螺旋桨的嗡鸣，心里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
她最后检查了一下炉火上咕嘟冒着热气的汤锅，那是庄颜最喜欢的番茄蛋花汤，汤汁鲜红，蛋花金黄，在简陋的铝锅里翻滚着朴素而温暖的香气。
狭小的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两菜一汤。除了汤，还有一盘清炒时蔬——其实是冷藏库里最便宜的那种速冻蔬菜，但庄宇用了点蒜末清炒，倒也显得青翠诱人。
另一盘是庄颜念叨了好久的红烧肉，糖色炒得恰到好处，油光红亮，浓郁的酱香混合着焦糖的甜气，弥漫在小小的客厅里，暂时驱散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霉味。
饭菜不算丰盛，更谈不上昂贵，但每一样，都是庄颜平时在饭桌上眼睛会亮一下的菜色。
庄宇为了制作这桌晚餐可是费了不少功夫，“他”烹饪食物的经验都还在，就是因为不是很适应现在的身体而搞得有点毛手毛脚，但总的来说没出什么差错，这点就让她已经很是满意了。
庄宇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件略显宽松的居家服，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期待和紧张。
就在这时，钥匙插入锁孔的响动让她瞬间绷直了脊背。是的，庄颜回来了。
门被推开，娇小的女孩背着旧书包走了进来，校服宽大，脸上带着疲惫和好奇。
“我回来了……”她习惯性地喊了一声，随即愣住。
她的目光先被饭菜吸引，闪过一丝惊喜，随即被更大的困惑取代。
女孩看向庄宇，上下打量着，眉头微蹙。对她来说，面前这个漂亮的有些不似真人的少女仍然让她感到有些陌生，尽管她知道那是她的“哥哥”。
庄宇努力让自己的微笑显得自然：“回来了？洗手吃饭吧，都是你爱吃的。”
庄颜“哦”了一声，随即扔下书包，默默地走到洗手池旁去洗手。即便水龙头已经开到了最小，但哗哗作响的水流声仍让庄宇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吃饭时气氛有些沉默。庄颜埋着头，扒饭很快，很少抬头。庄宇几次想开口，都被妹妹沉默的侧脸堵回。她能感觉到妹妹在用狼吞虎咽掩饰不平静。
“慢点吃，别噎着。”庄宇给她盛了碗汤。
庄颜接过汤碗，手指碰到庄宇的指尖，两人都迅速缩回。她飞快瞟了庄宇一眼，眼神复杂，小声嘟囔：“……味道还行，但比之前还是要差点。”
这句算不上夸奖的话，让庄宇心里一松。至少，她的妹妹并没有太过排斥。
晚餐接近尾声，庄颜放下碗筷，满足地打了个小饱嗝，脸上有了松懈。她靠在椅背上，目光再次落到庄宇脸上，停留得久了些。
“哥……我是说，你做的饭……”她下意识开口，却又顿住，然后懊恼地改口道，“就是……也没有说你做的不好吃啦，其实还是挺好吃的。”
这句别扭的认可撬开了气氛。庄宇笑了笑，带点戏谑：“现在我还不习惯这个新的样子，以后天天给你做，做着做着就好吃了。”
“谁要天天吃！”庄颜反驳，嘴角却微翘。她跳下椅子收拾碗筷。
庄宇也起身帮忙。两人站在狭窄的水槽前，一个洗碗，一个过水。水流冲刷着碗筷，熟悉的协作不免得让庄颜放松下来。
她侧过头，看着庄宇在灯光下柔和的侧脸和眼眸，忽然说：“哥哥，你现在这样……真的好奇怪。”
庄宇动作一顿，故作轻松：“哪里奇怪了？不就是换了个壳子嘛。”
“哪里都奇怪！”庄颜皱着小鼻子，“声音变了，样子变了，连……身上都香香的，身子也软软的，抱起来特别舒服！”
庄宇被她孩子气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下意识地想像以前那样给个爆栗，手伸到一半，却又收回，面带愠色的说着：“所以，这就是你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一个劲的抱着我的理由吗？”
“这个……毕竟现在的哥哥香香软软的，一抱起来就让人舍不得松开嘛。”庄颜说着，吐了吐舌头。
庄宇摇着头说道：“哎，你这臭丫头，真拿你没办法。”“哥哥”的这个动作点燃了庄颜的恶作剧之火。她眼睛一亮，把手上的水珠甩向庄宇：“哈哈，现在你可打不过我了！”
冰凉水珠溅到脸上，庄宇惊呼：“喂！你这丫头，住手！”“略略略，现在你可是‘云织雨’大小姐了，要注意形象！”庄颜得意地笑，又撩起水花。
被妹妹一挑衅，庄宇心里那点拘谨冲散，身为“哥哥”的好胜心被彻底点燃。
“嘿！反了你了！就算换了个样子，收拾你还是绰绰有余！”她放下手中的碗，扑过去。
水花溅到了庄颜的脸上，她尖叫笑着躲开。狭小的厨房立马化作战场，庄宇追，庄颜像滑溜小泥鳅绕桌躲闪，还时不时做个鬼脸。
“站住！”庄宇追着，衣摆拂过桌角。动作迅速却轻盈，却因不适应现在的身体而总是抓不住这只滑溜溜的小泥鳅。
庄颜看自家“哥哥”追不上，就更得意了，停在客厅叉腰：“来呀！现在的你可还是抓不住我！”
庄宇看准机会，箭步上前抓住她胳膊。庄颜笑着挣扎，两人倒旧沙发上滚作一团。
“投降不投降？”庄宇虚压着庄宇问。
“我，决不投降！”庄颜大义凛然的说着，倒颇像是个舍身取义的烈士。
庄颜不仅嘴上硬气，手脚也还在不断的扑腾着，挣扎间，她的胳膊自然而然地蹭到了庄宇的胸前。
毕竟两人相认时已经拥抱过，庄颜也曾把脸埋在她那里哭泣，甚至就连晚上睡觉时也要把脑袋放在那里，并美其名曰那里靠着舒服。
所以说，这次接触虽然让庄宇的身体还是下意识地微微一僵，但远没有第一次那么震惊和尴尬，但还是不免得让她有些脸红。因此，庄宇还是动手将这个不怀好意的丫头给推开了。
这一推，力道很轻，却打破了那层尴尬的薄冰。庄颜抬起头，看到庄宇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布满红晕，眼神躲闪的窘迫样子，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开始是压抑的低笑，接着越笑越大声，最后干脆倒在沙发上，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哈哈哈哈……你……你脸红了！哥你居然脸红了！哈哈哈哈……”
庄宇看着她笑得毫无形象的样子，最初的窘迫过后，一种莫名的、失而复得的温暖情绪渐渐涌上心头。这“兄妹”间的嬉戏，似乎是有那么几分小时候的模样了。
是啊，无论外表变成了什么样子，她是庄宇，是庄颜的哥哥，这一点永远不会变。这个小小的家，这份打闹，这种血脉相连的亲密，也永远不会变。
庄宇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忍不住跟着上扬。她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庄颜因为笑闹而变得乱糟糟的头发，语气里带着纵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傻丫头，笑什么呢……没大没小。”庄颜笑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停下来。她坐起身，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看着庄宇。她挪了挪身子，靠得离“哥哥”更近了一些，就像小时候那样，把脑袋轻轻靠在了庄宇的肩上，虽然这个肩膀如今变得单薄而柔软。
“其实……”庄颜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点鼻音，“这样也挺好的。”
“嗯？”庄宇低头看她。
“就是……比以前香，也比以前好看。”庄颜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一丝丝困意，“尤其是抱起来要更加舒服了。”
“你这丫头，别老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而这时，庄颜却没出声，就像是睡着了一样，但那睁开的眼睛却还标明着她并没有睡着，只是在享受着“哥哥”的肩膀。
夜色温柔，将“兄妹”俩的身影轻轻重叠，仿佛从未分离。未来的路或许依旧艰难，但至少此刻，她们重新拥有了彼此，和这个虽然简陋，却再次被称为“家”的地方。
在这片难得的宁静中，庄宇犹豫了一下，觉得是时候了。她轻轻吸了口气，声音放缓：“小颜，有件事……还是得告诉你。”
“嗯？”庄颜懒懒地应着，脑袋在她颈窝处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位置。
“今天……有警察来过了。”庄宇尽量让声音平静，“是关于……爸妈的。”
庄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庄宇继续低声说道：“警察说，爸妈他们……在几天前遇到了恐怖袭击……人，已经没了。”
她说完，紧张地等待着庄颜的反应。预想中的哭泣或震惊并没有到来。趴在她身上的女孩只是沉默了几秒，然后发出一声极其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冷漠的“哦”。
这个反应出乎庄宇的意料，也让她心里一沉。
“小颜？”她轻轻唤了一声。
庄颜终于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悲伤，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淡漠和了然。
“我知道了。”她简单地说，然后又重新趴了回去，声音有些闷闷，“他们拿着钱去核心区的时候，就没打算再管我们了吧。现在这样……也不意外。”
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新闻。那种根深蒂固的、认为父母为了钱可以轻易舍弃子女的印象，可能早已在她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甚至冲淡了本该有的、对于血脉至亲离世的悲恸。这与她曾因哥哥的离世而痛哭了一整天恰恰相反。
庄宇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痛。她收紧了环住妹妹的手臂，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想说父母或许并非完全如此，想说他们可能正打算回来……但看着庄颜那副早已接受“现实”、甚至不愿多谈的侧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庄宇知道，此时此刻任何为父母的辩解，或许都是对妹妹所受伤害的漠视。
少女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抱住了怀里的女孩，用体温传达着无声的支持。或许，对庄颜来说，失去父母的伤痛，远不如早已认定的“被抛弃”来得深刻。而现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成为妹妹新的、绝不会再离开的依靠。
“小颜，我不会再和你分开了。”庄宇轻声说着。
原本沉默的女孩突然伸出了右手，小拇指微微弯曲着。
“拉钩。”她如是说道。
“嗯，拉钩。”少女也伸出了自己的手。她的手指白皙纤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与曾经属于少年的手指可谓是相去甚远。
两根小拇指互相勾着彼此，宣誓着属于家人的誓言。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变了就是大坏蛋。”
窗外的边缘城区已经彻底被夜幕笼罩，只有零星灯火如星辰般在黑暗中闪烁。但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相拥的“兄妹”俩，正用彼此的体温，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寒冷与无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