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双子塔顶端下来的电梯行进得迅速而平稳,但此时的轿箱里只有庄宇一人。
林可欣那姑娘下了直升机后就直接从楼顶坐飞行汽车回去了,而深圳是回到了他那个位于这栋楼可使用区最顶上那层的董事长办公室里,那两个保镖自然也是随之而至了。因此,需要搭乘电梯向下的,便只剩下还要回到休息室的庄宇了。
也许是因为天色渐晚,本就没几个人的这一层人数又少了一大半,于是就显得更加空旷冷清了,尤其是这层还有一半的墙壁都是那种半透明的玻璃墙。
天花板上的灯也关了一小半,唯余黑暗的角落里,那些泛着绿光的应急灯还在闪烁着。
“总感觉这几分恐怖片中的阴森呢,说不定下一秒就会有什么东西突然扑出来了吧。”庄宇自言语着,像是在缓解自己的无聊。
可千万别以为庄宇是怕了这里的黑暗,毕竟她可是去过夜间的边缘城区的,那儿无论是光线亮度还是治安状态,可都比这儿要差多了。
无人的走廊宽阔而寂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
就在她即将走到自己那间编号为“07”的休息室门口时,对面一间房间的门却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个有些纤细身影走了出来。庄宇下意识地抬眼望去,脚步微微一顿。
——那是一个“少女”。
“她”看上去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比她现在的身体要略矮一些,穿着一身设计简洁的连衣裙,裙摆刚过膝盖,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腿。及肩的头发微微卷曲,衬得那张小脸愈发精致。五官玲珑剔透,一双浅褐色的眼眸大而清澈,像受惊的小鹿,带着一种易碎的美感。唇色是自然的粉嫩,微微抿着,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忧郁。
只可惜,某个地方倒是一马平川,与“云织雨”截然相反。
然而,就在庄宇打量着对方的同时,那位“少女”也看到了她。庄宇清晰地看到,“少女”的眼眸中,猛地爆发出一种极度震惊的光芒。
那光芒并非单纯的欣赏,而是混杂了难以置信、恍惚,甚至是一丝……难以捕捉的悸动。“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只是静静地望着庄宇,或者说,是望着“云织雨”这张完美得近乎失真的脸。
庄宇被对方如此直接而强烈的反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还没有习惯旁人的注视,但如此失态的震惊还是第一次。她下意识地别过目光,想快速刷开自己的房门。
“请……请等一下!”
一个声音响起,清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介于变声期前后的微哑,但音调偏高,努力模仿着女性的柔美,却依然能听出底层的一丝属于男性的沙哑。
这个声音,像一道电流般击中了庄宇。
她猛地抬头,再次看向那个“少女”。这一次,她捕捉到了更多细节:虽然容貌极其精致柔美,但肩膀的骨架似乎比寻常少女略宽,颈部的线条也隐约透出一点属于男性的硬朗。
最重要的是,刚才那个声音……
你是……”庄宇开口,用的是云织雨那柔美清脆的嗓音,但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庄宇无法准确描述自己的感受。是荒谬?是共鸣?还是某种黑暗中的窥见同类的激动?
“对不起,是我失礼了。”那位“少女”似乎迅速调整了状态,脸上浮现出训练有素的、略带羞涩的微笑,快步走了过来。
“她”在距离庄宇一米多远的地方停下,微微仰头看着庄宇,眼神中依旧残留着惊艳后的波澜:“我只是……从未见过像您这样……完美的人。您是……那个传闻中的云家的小姐吗?我是星瞳,‘星语者’项目的形象代言人。”
“她”的声音放得更轻软了些,试图努力掩盖着那丝不协调的底色。
星语者项目么?庄宇快速在脑中她最近在网络上看到的各种奇奇怪怪的信息。
哦,星语者啊,那似乎是云梦泽旗下某个专注于神经交互与元宇宙开发的子公司的一个品牌来着,主打能与人类产生深度情感共鸣的AI伴侣和虚拟偶像。而“星瞳”,正是其线下实体代言人之一,以“超越性别之美”为宣传点,据说还拥有不少粉丝。
所以说,她眼前这个美丽得过分的“少女”,其实……是个男生?
庄宇感到自己的大脑一阵嗡鸣。云梦泽……究竟在进行着怎样扭曲的“创造”?他被迫从男生变成了“云织雨”,而眼前这位,则是被包装成“像女孩儿一样漂亮的男生”。
虽然道路不同,但本质却是何其的相似——都是被剥夺了原有的身份,被塞进一个符合商业需求的、精心设计的美丽皮囊啊。
“那个……我……是云织雨。”庄宇艰难地吐了出这个名字。
“啊!真的是您!”星瞳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那光芒纯粹而热切,仿佛找到了知己,“天哪,这简直是神迹!您……您真美,比我听说的还要美……”
“她”的赞美发自内心,甚至还带着一种近乎崇拜的情绪。
庄宇看着“她”眼中那不掺杂质的热忱,心中却是一片苦涩。神迹么?这具身体的美,对她而言不可谓不是一种诅咒的烙印。
“谢谢。”庄宇勉强回应道,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星瞳的身体,试图寻找更多“男性”的证据。
只不过,这个举动似乎被星瞳误解了。“她”微微侧过身,露出一丝无奈的、带着自嘲意味的微笑,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很惊讶,对吧?很多人第一次见我都这样,你不是第一个,但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顿了顿,抬起那双浅褐色的眼睛,直视着庄宇,语气里带着一种与外表年龄不符的苍凉:“公司说,美丽不应该被性别定义。他们从孤儿院里找到我时,就给了我‘星瞳’这个名字,这身打扮,还有……这种活着的方式。”
“我知道,诋毁恩人是不对的,毕竟他们给了我这么好的生活,但我还是想作为一个普通的男生生活。”星瞳如此补充到。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庄宇心中那扇紧闭的门。她看着星瞳,看着对方眼中那抹与自己同源的、被精心修饰却无法完全掩盖的孤独与囚禁感,一种强烈的共鸣汹涌而来。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在这华丽的牢笼里挣扎。
“我……”庄宇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契约上严苛的保密条款,像无形的锁链扼住了她的喉咙。她不能暴露这个秘密,就像她之前在林可欣面前隐瞒这个秘密一样,因为那可能会带来无法预料的后果,甚至可能会让自己陷入更加可怕的境地中。
现在看来,唯一一个告诉了秘密的真相而不会发生糟糕的后果的人,也就只有她的妹妹庄颜了吧。哦,顺便一提,在庄宇多次提起不要暴露秘密的情况下,庄颜还是不会到处乱说的。
她只能移开目光,望向走廊尽头那扇巨大的、可以俯瞰大半个海之都的落地窗。窗外的核心城区灯火辉煌,而更远方,边缘城区仍沉没在暗淡的阴影里。
“是啊……”最终,庄宇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声音说道,声音里却承载着难以言会的沉重,“他们给了我们新的名字,新的样子,新的……笼子。”
“笼子……”星瞳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眼眸中掠过一丝深刻的认同与哀伤。“她”轻轻靠在了庄宇对面的墙壁上,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加单薄脆弱。
“一个非常漂亮,铺着天鹅绒,放着最新鲜的食物和清水的笼子。”“少女”抬起头,环顾着这栋内部极其奢华却毫无生气的大厦,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我们都一样,不过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罢了。”
——“被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庄宇的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金丝雀……多么贴切又残忍的比喻。拥有美丽的羽毛,动人的歌喉,被精心喂养,唯一的价值就是取悦笼子外的人,供人观赏。
一股混合着悲凉、愤怒和无力感的情绪席卷了庄宇。她想起边缘城区污浊的天空,想起在 空中花园时苏浩天投来的眼神,想起了之前那个玫瑰似的女人将她视作商品的目光。眼前的“少女”,同样迷失在性别与身份的迷雾中,扮演着不属于自己的可笑角色。
她们都在笼中,只不过笼子的花纹不同。
长时间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一种无声的理解在静默中交汇。她们已无需再多说什么,彼此的处境已然知晓。
最终,星瞳轻轻站直了身体。“她”看向庄宇的目光变得复杂——有同情,有羡慕,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绝?
“云织雨……小姐,”他重新用上了敬语,声音恢复了那种训练过刻意的柔美,但似乎多了一丝别的意味,“很高兴认识您。希望……您能适应这里的生活。”
“她”笑了笑,微微转身准备离开。
庄宇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道别?安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星瞳静静地走向走廊的另一端,脚步很轻,仿佛没有声音。就在他走出几步远,即将拐过转角的时候,庄宇似乎看到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句极轻、极低的话语,如同耳语,又如同叹息,飘散在寂静的空气中。以庄宇这具身体被强化过的听力,也仅仅捕捉到几个模糊的音节,根本无法听清完整的句子。但那口型似乎组成了这样一句话:
“希望你能……把笼子弄坏……”
然后,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美丽而又孤单的身影,便消失在走廊的转角处,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庄宇僵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把笼子……弄坏?”
是幻听吗?还是星瞳真的说了这样的话?那个看起来如此脆弱、仿佛一碰即碎的“少女”,内心竟然藏着如此……叛逆的念头?
弄坏这个笼子?谈何容易。云梦泽公司是盘踞在海之都顶层的巨兽,它的触须深入社会的方方面面。而她,“云织雨”,不过是巨兽珍贵的藏品,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主宰,又何谈去破坏这坚不可摧的“牢笼”?
可是,那颗被埋藏在“云织雨”完美外表下的、属于边缘少年“庄宇”的不甘的灵魂,却因为这句模糊的低语,而微微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她转过身,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刷开了休息室的门。室内,是恒定的舒适温度,是自动亮起的柔和灯光。
这是一个无比华丽的笼子。
庄宇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凝视着窗外那个被严格划分等级的城市。核心城区的光芒依旧耀眼,边缘城区依旧沉默在黑暗里。一亮一暗,天差地别。
而在那块冰冷的玻璃上,映出的只有一个绝美少女那格外孤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