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空气里,那股属于劣质营养膏、廉价粉笔尘和未成年人体热混合的酸腐气息,狠狠地撞进了她的鼻腔。
庄宇被紧紧裹在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里,脸上的口罩在遮住她的面容的同时也过滤掉了大部分空气颗粒,但却无法隔绝这股仿佛钻进了灵魂深处的气味儿。
幸好边缘城区里鱼龙混杂,所以即便她把自己捂得跟个邪教徒似的也没关系,除了稍微有些引人注目以外,并不会让别人感到太过奇怪。
这来自边缘城区中学的味道,如同一只粗糙肮脏的大手,撕开了时间保鲜膜的一角,让属于庄宇的回忆碎片如泉水般猛烈地喷涌出来——
硬质塑料凳划过水泥地面的刺耳噪音,窗外一直灰蒙蒙的污染天光,老师沙哑的扩音器的回响……她曾经在这里熬过许多漫长的下午。
她曾经是以一个学生的身份坐在这里的,但现在她的身份却是一个家长。
很幸运的,这场家长会是在周日上午,是庄宇为数不多的闲暇时光,同时也是边缘城区的大部分家长的短暂假期的一部分。
少女的手指在斗篷底下紧紧攥着那张伪造的、边缘磨损、写着“庄雨”的身份磁卡,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这伪造品看上去粗糙得可笑,但在边缘城区这种地方,只要身份识别仪扫过后能弹出个不触发警报的标识,就已经足够了。
她混在吵吵嚷嚷、穿着混杂的家长人流里,尽量缩紧肩膀,降低存在感。斗篷宽大的兜帽投下浓重阴影,将她那张属于“云织雨”的几近完美无瑕的脸完全藏在晦暗之中,身形也几乎被宽大的斗篷彻底模糊掉。
庄宇脚步放得很沉,模仿着在生活重压下略显佝偻的边缘城区步伐。幸好这具身体的可塑性极强,在无数次姿态训练中,早已学会了扮演形形色色的人。
庄宇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缝隙,精准地锁定了角落里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庄颜正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背对着入口的方向,扎着简单发辫的脑袋偶尔好奇地左右转动一下,大概是在试图分辨嘈杂人群中属于自己“哥哥”的声音。
“安静!安静!各班级家长请到指定区域落座!”扩音器里传来教导主任竭嘶底里的吼声,带着些许长久在恶劣环境下工作磨砺出的粗粝感。
繁杂的人群渐渐的安静了下来,慢慢被引导分流。庄宇跟着指示牌上“初三(9)班”的方向,走到角落一片区域。
稀稀拉拉的塑料凳随意摆放,大部分家长随意地或坐或靠,脸上普遍带着被生活碾压后的麻木和疲惫,夹杂着对这场事关孩子未来的会议的焦虑。几个明显刚下夜班的家长,眼眶深陷,制服上还沾着机油的污渍。
庄宇选了个最靠近阴影边缘的位置坐下,将身体更深地埋进斗篷的褶皱里。像个不合时宜的幽灵。
班主任是个同样被生活磨砺得没什么光彩的中年男人,姓刘,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看起来不太合体的廉价西装。他拿着厚厚一叠名单走到简陋讲台前,清嗓子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痰音,不过台下嘈杂声并未完全平息。
“初三(9)班的!都看看自己孩子在哪个位置!喊到名字的家长,别光嗯嗯嗯!是就赶紧应一声‘到’!”刘老师的声音透过刺啦作响的旧麦克风传来,带着习惯性的不耐烦和疲惫,“下面就开始点名!”
“王一鸣家长!”
“到!”声音洪亮,但他的主人却是一个略显疲惫的清瘦男子。
“欧阳瀛家长?”
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局促地站起,唯唯诺诺地用力点头:“在呢在呢!到了到了!”
刘老师眼皮都没抬,继续念下一个。
点名进行着。念到一个学生的名字时,一个坐在前排、打扮相对整洁、穿着一件半新不旧但明显是核心城区淘汰下来的品牌外套的男人站了起来。声音刻意提高了几分,带着点刻意而为的优越感:“老师,我家陈小海!”他特意加了一句,“他最近几次月测,数学和物理都是年级前三,听说核心城区的高中会来这里招尖子生……”
“哦,是陈小海爸爸啊!”刘老师脸上的不耐烦立刻像刷墙一样抹掉了一层,挤出一个近乎谄媚的笑容,声音也软了几分,“小海这孩子确实不错!努努力,是有希望冲击核心城区学校预录的!不过今年竞争也大,得要费点力气才行……”说着,刘老师的食指和拇指搓了搓。
男人得意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略显窘迫的家长,声音更高了:“是啊老师,所以我们这做家长的更得为孩子的前程考虑!该花钱的地方绝不能省!就是现在这……教育资源分配太不合理了!可边缘城区的条件实在是太……”
“是啊是啊……”其他几个同样抱有希望的家长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低声附和起来,焦虑的情绪立马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可他们并不是陈小海的家长,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伽马级公民,是生活在边缘城区内环的居民,甚至在核心城区的外环有一份还不错的工作。
角落里的阴影中,庄宇的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斗篷下那只属于“云织雨”的修长手掌,指节捏得更紧。她太清楚这场家长会背后的残酷现实——边缘城区50%的初中毕业生最终只能流向职业培训机构,甚至直接堕入灰色地带,而高中生——呵,高中生也好不到哪去。
核心城区的门槛,对他们这些德尔塔级甚至是厄普西隆级公民的子女来说,高得就像是珠穆朗玛峰。
不知怎的,庄宇下意识地想看看庄颜的反应。小颜低着头,下巴几乎埋进了校服领口里,纤细的脊背挺得僵直。
“最后一个……庄颜家长?庄颜同学的家长到了吗?”讲台上,刘老师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明显的不耐烦,“庄颜,你家长来了没有?”
庄颜的身体猛地一颤,头低得更深了,耳尖却因为羞愧和难堪而变得通红。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下,角落里几个认识她的家长眼神也微妙起来。
庄家的事儿在邻里间不是什么秘密——那丫头的兄长死了,父母跑了,只丢下个小的……这“表姐”,大概也是赶鸭子上架吧?
那种带着些许怜悯和隐隐轻视的目光,便也像针一样刺向了庄颜。
就在这时候,阴影里的庄宇猛地站了起来。
“到,我就是她的表姐。”一个不是很响亮声音从斗篷下响起。那是庄宇刻意压低的声音,她尽力使自己的声音与舞台上光芒万丈的“云织雨”区别开来。
庄颜飞快的地抬起头,惊愕地望向角落里那个看起来有些娇小的,用斗篷将自己裹得如同邪教徒般的身影。用不了几秒钟的时间,她就猜出那肯定是她的“哥哥”假扮的。
庄颜自然是和庄宇讲过关于家长会的情况的,不过同时她也知道,她“哥哥”现在的身份过于敏感,实在是不太适合公然出现在公共场合。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庄宇居然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来为她参加家长会。
刘老师也被这陡然站起的娇小身形和那声应答弄得愣了一下,或许是觉得这“表姐”的声音有种莫名的熟悉,却又说不出为什么。
他挥了挥手:“好,坐吧坐吧!庄颜情况比较特殊,等会儿再说。”
庄宇缓缓坐下,重新沉入阴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刚才那一声应答几乎耗尽了她的心力,斗篷下,那只捏着伪造身份卡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接下来的环节如同一个漫长的刑讯过程。成绩分析图在投影屏幕上闪烁,冰冷的数据标尺残酷地将学生们分成三六九等。保送资格评定规则严格又复杂,带着无数关于费用、前置培训、特长证明的限制条款,就像懒婆娘的裹脚一样,又臭又长。
家长们的脸色在灰白屏幕上数据的映照下,本就苍白的面色看起来更像是墓园里的雕塑了。
“……总之!”刘老师最后提高了音量,几乎带着一种近乎于冷酷的总结腔调,“升学是孩子人生的关键节点!更是我们做家长的‘责任担当’!不要总抱怨什么核心城区、什么资源!那好地方是好,但前提是你得有那个资格进去!”
紧接着,刘老师话锋一转:“即便你们摸不到那万分之一的前往核心城区的几会,但你们还可以继续到我们学校上高中。虽然是比不上核心城区的顶级学府,但在偌大的边缘城区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下面是自由交流环节,对报名流程、保送规则还有疑虑的家长,可以过来找我咨询。尤其是有意向为孩子争取核心城区教育资源渠道的家长。伽马级公民优先开放名额,我这边有联系方式。”
那几个之前就有想法的家长几乎是扑向讲台,围着刘老师争先恐后地询问起来,将其他家长挤在了后面,而后面的人也在努力的往前面挤去,让场面一度陷入了混乱。
“干什么,干什么!这里可是学校,不是什么菜市场!”刘老师气急败坏的吼声炸响!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温热的力量轻轻抓住了正胡思乱想的庄宇的斗篷一角,让她的身体骤然僵住。
原来是庄颜不知何时挤了过来,就在她旁边。小姑娘仰着头,大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光,透过兜帽的阴影,努力想看清里面那张脸。
庄颜脸颊红扑扑的,鼻尖上还带着点汗珠,眼神里有藏不住的兴奋和后怕。她小声咕哝着:“老哥,刚才吓死我了,刘黑脸那眼神真凶……不过,还是谢谢你能过来。”
“哥?”
她见庄宇没反应,又轻轻扯了下那片斗篷布料。冰凉的、带着廉价工业纤维触感的布料下,一股极其清淡却绝对不属于这环境的幽冷少女体香,钻进了小姑娘敏锐的嗅觉里。
她似乎愣了一下,鼻翼翕动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困惑,“哥……你身上好香啊……”
“唔……别乱闻……”反应过来的庄宇小声的嘀咕着,如果她此刻并没有戴口罩的话,那就能看见她的脸红的像个苹果。
“那个……家长会差不多要结束了,我们回去吧。”说着,庄宇拉住了妹妹的手臂,正打算离开。
“哎!那个庄颜的……表姐?总之请等一下!”刘老师带着一丝气喘和不易察觉的探究意味的声音穿透过来。
“庄颜同学的情况我们都是知道的,所以学校还是有些针对性的资源倾斜,你看要不要加个私人通讯号?就算是为了后续的帮扶跟进?”他的目光带着职业性的算计,在庄颜和这个包裹得严实的“表姐”之间扫视。
庄宇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宽大的斗篷下摆擦过拥挤中散落在地的卷子。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有那个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兜帽下甩出,带着生硬的回绝和绝对的疏离:“不用了,孩子的事,等她正式确认能去更好的地方再说!”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礼堂通往侧门的昏暗甬道阴影里,只留下斗篷翻动的最后一抹残影。
庄颜就这样被稀里糊涂的拽出了教室,然后又被拽进了一处隐蔽的小树林里。她呆呆地站在一棵树下,看着面前的少女摘下兜帽与口罩,露出了她那属于“云织雨”的近乎完美无瑕的面庞。
“嘛,这么穿着真的闷死了。”面前的少女颇为不满的吐槽着,这使得她看上去与高高在上的“云织雨”像是两个人,“啊对了,小颜,今天晚上你想吃什么呢?”
“哥,我想吃红烧肉了,就是你回来的第二天晚上做的那个。”庄颜笑着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嗯,晚上就吃红烧肉。”庄宇说着,便伸手要摸向妹妹的头顶,但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远处的核心城区流光溢彩,冰冷的霓虹广告牌将天空切割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