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稀释的墨汁，缓缓浸润着海之都边缘城区灰败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似乎随时都会挤出更多冰冷的雨水来。
学校后方的那片寂静的小树林里，在光线下显得尤为荒凉破败，枯枝像绝望的手臂般伸向天空，地面上散落着被雨水泡得发黑的垃圾和七七八八的废弃机械零件。
庄宇将口罩重新戴上，拉高了黑色斗篷的领子，并将兜帽戴好，尽管现在这里并没有什么人，但她依旧在尽可能地将那张过于引人注目的脸藏匿起来。
庄颜在他身边，小声地规划着：“我们先去菜市场，在那里买些菜，然后再从后巷绕回去，这样应该不会碰到太多熟人。”
“嗯。”庄宇低声应着，声音在口罩的遮挡下显得有些沉闷。
这种必须小心翼翼、如同地下的褐蚁般的日常生活，与“他”曾经幻想过的，在毕业后带着妹妹离开这里，到核心城区去，尽管只是想要过上普通但却安稳的生活，但却与现在的情况相差了何止千万里啊。
但只要能保护好小颜，能和她生活在一起，这点提心吊胆又算得了什么。她甚至还有些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正常”，哪怕只是在讨论一顿简单的晚饭而已。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林间被踩出来的泥泞小径，准备离开这片短暂的避风港。树林边缘，废弃的儿童滑梯锈迹斑斑，像一个被时代抛弃的骨架，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的衰败。
就在他们即将踏上通往主路的那条狭窄巷口时，一个身影恰好从巷子另一头拐了进来。
那是个看起来有些年轻男生，穿着和曾经的少年庄宇相似度的、洗得发白的旧校服，身材高大，但微微佝偻着背，脸上带着一丝属于这个时代的疲惫和麻木。他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是几罐便宜的能量饮料，看起来像是兼职工作后顺路买了点吃的。
庄宇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侧身避开，但巷子太窄，对方已经注意到了他们。
“庄颜？”少年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带着一丝熟人间的随意。
然后，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庄颜身旁那个穿着宽大斗篷的娇小身影上。起初，那目光只是随意一扫，但很快，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猛地定格住了。
庄宇感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自己脸上，即使隔着口罩，也让她如芒在背。
他认出了这个人——陈诚，她的同班同学，曾经一起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一起在破旧的教室里抱怨未来无望，也曾是他少数能称得上朋友的人之一。偶然会为了一次数学周测而拿什么东西“贿赂”庄宇，比如“他”出事那天。
其实陈诚家境比庄宇还差一些，父母都是最底层的工人，他空闲时就去兼职，拿点微薄的工资补贴家用，挣扎在边缘城区的最底层。
在庄宇“死”后，他们自然也就断了联系。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他们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是……庄颜的表姐，对吧？”陈诚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自然些，但眼神中的惊疑却挥之不去。
他上下打量着“云织雨”，目光尤其在她那即使穿着臃肿外套也难掩纤细的骨骼，以及口罩上方那双在阴影中也依然清澈明亮的眼睛上停留。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陈诚开口说道，但是却是一种极为老套的说辞。
庄颜立刻上前半步，巧妙地挡“哥哥”和陈诚之间，脸上挤出笑容：“陈诚哥，是你啊。这是我表姐庄雨，她可能有点怕生。”她试图将话题引开，“你刚下班吗？”
但陈诚的注意力显然已经无法被轻易转移了。他没有回答庄颜的问题，反而像是陷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眼睛死死地盯着庄宇，嘴唇微微翕动，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不对，这眼睛，还有这种感觉……不可能，怎么会……”渐渐的，少年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
陈诚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原本疲惫麻木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彩。他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吓得庄颜往后一缩，庄宇也本能地后退，脊背抵在了冰冷潮湿的砖墙上。
“像，太像了……”陈诚呢喃着，眼神也变得炽热无比，“真的……是你吗？云……云织雨小姐？”
最后那个名字，他几乎是颤抖着、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虔诚说出来的。
庄宇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暴露了？！怎么会？！她自认伪装得还算小心，陈诚怎么会……
“陈诚哥！你胡说什么呢！”庄颜急了，声音拔高，带着一丝不太明显的惊慌，“我表姐怎么可能是那个大明星！你看错了！她就是长得……长得有那么一点点好看而已！”
“不，不会错！”陈诚激动地打断了她，他猛地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个屏幕有裂纹的旧款手机，手指颤抖地在屏幕上快速滑动了几下，然后将其举起。
屏幕的光亮瞬间照亮了陈诚因激动而显得得有些扭曲的脸，也映亮了庄宇那惊恐的双眸。
手机屏幕上，正是云梦泽公司最新发布的、“云织雨”的官方宣传照。照片上的少女有着无可挑剔的完美容颜，眼眸如蕴星空，长发如瀑，身穿流光溢彩的服饰，置身于云雾缭绕的仙境背景中，美得不似凡人。
陈诚看看手机屏幕，又死死地盯着墙角的庄宇，尽管庄宇穿着寒酸，口罩遮面，眼神惊恐，与海报上那个光芒四射的偶像判若两人，但那种根植于骨骼深处的轮廓，那双独一无二的眼睛，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神韵……在狂热粉丝的眼中，这些细节似乎被无限放大，最终成为了确凿的证据。
“真的是你！云织雨小姐！”陈诚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哽咽，他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之前的疲惫和麻木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庄宇感到害怕的狂热，“我是你的粉丝！铁杆粉丝！从你那个新闻发布会的转播开始我就……我就觉得你是不一样的！天哪！我没想到……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你怎么会来这种地方？！是……是体验生活吗？还是有什么秘密拍摄？”
他语无伦次，试图靠近，身上还带着机油和汗水混合的气味。那是边缘城区劳动者熟悉的味道，曾经也属于庄宇，但现在，这气味却让他感到窒息般的恐惧。
庄宇的大脑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逃！绝不能被他缠上！如果陈诚声张出去，如果引来更多人，甚至引来什么更可怕的东西，那就可能会令她和庄颜陷入一种不安全的情况。
“你认错人了，像云织雨那样的大明星怎么可能会到边缘城区来呢？”庄宇压低声音，用这具身体本能发出的、属于“云织雨”的清脆声线急促地否认，但这声音在陈诚听来，更像是某种确认。
他不但没退，反而更加激动：“是你的声音！没错！就是这个声音！云织雨小姐，我……我叫陈诚，我真的很喜欢你！你能给我签个名吗？不，合个影！就一张！”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打开手机的拍照功能，因为激动，手指都不太听使唤。
“哥！快走！”庄颜见状，再也顾不得许多，用力推了陈诚一把，然后拉起庄宇的手，转身就朝着一旁更幽深黑暗的小巷深处跑去！
“等等！云织雨小姐！别走！我没有恶意！”陈诚在身后焦急地大喊，脚步声也急促地跟了上来。
肮脏狭窄的巷道，墙壁上布满黏糊糊的苔藓和不堪入目的涂鸦。庄宇被庄颜拉扯着，拼命奔跑。冰冷的的风灌入口鼻，肺部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身后，陈诚的呼喊声和脚步声仍紧追不舍。曾经的友谊，在同窗三年的记忆，此刻在身份曝光的巨大恐惧面前，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庄宇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凉。
陈诚，那个曾经和他一起偷偷吐槽学校食堂、一起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去核心城区看一场全息球赛的老同学，现在却像黑暗森林中追逐猎物的猎人一样，追逐着名为“云织雨”的幻影，而对壳子里真正的灵魂——那个他曾经认识的庄宇——却一无所知，甚至可能早已淡忘。
——“物是人非”。
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地刮擦着她的心脏。不过短短数周，他失去了自己的身体，失去了名字，甚至几乎失去了过去的一切社会联系。
“这边！”庄颜对这片区域远比庄宇熟悉，她拉着哥哥猛地拐进一个更窄的、堆满垃圾箱的岔路，两人紧紧贴在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大型垃圾箱后面，屏住了呼吸。
陈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岔路口停顿了一下，似乎犹豫该往哪个方向追。他焦急地喊着：“云织雨小姐，你在哪？我真的只是想跟你说句话，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我对天发誓！”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那种卑微的、近乎乞求的狂热，让躲在暗处的庄宇感到一阵反胃和心痛。
呵呵，这就是云梦泽公司制造出的“奇迹”吗？让曾经鲜活的人，变成如此模样？也让她自己，变成了导致这种扭曲的一部分？
脚步声最终选择了另一个方向，渐渐远去。小巷里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远处传来的引擎的嗡鸣和不知何处滴水的嗒嗒声。
庄颜松了一口气，身体因为紧张和奔跑而微微发抖。她看向哥哥，昏暗的光线下，庄宇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口罩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露出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
那双属于“云织雨”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的不是星空，而是巨大的惊恐、疲惫，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
“哥……没事了，他走了。”庄颜轻声说，伸出手，紧紧握住“哥哥”冰凉颤抖的手。
庄宇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滑坐在了肮脏的地面上，不顾地上的污秽。她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耸动。口罩之下，是咬紧的牙关，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曾以为，失去身体、以另一种性别身份活着，已经是最大的苦难。但现在她才明白，比这更残忍的，是那种被连根拔起、与过去彻底割裂的孤独。是看着熟悉的世界和故人，却再也无法融入，甚至要被其视为“他者”来追逐或排斥的荒诞。
陈诚追逐的是“云织雨”，而真正的庄宇，在那个被失控卡车撞上的下午，就已经在社会意义上“死亡”了。现在的“她”，不过是一个依附在华丽外壳上的游魂，一个连在昔日好友面前都无法自证的无名者。
“小颜……”良久，庄宇才抬起头，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我们……还能回得去吗？”
庄颜看着“哥哥”眼中深切的迷茫和痛苦，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她蹲下身，用力抱住“哥哥”，用自己单薄的身体给予他一点可怜的温暖。
“回不去了，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坚定，“但我们得往前走。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不是最坏的。”
是的，回不去了。海之都的雨依旧冰冷，核心城区的霓虹依旧遥不可及。而名为“庄宇”的少年，在她最好的朋友眼中，已经彻底死去。活下来的，是云梦泽公司的财产，是必须时刻隐藏真身的“云织雨”。
在这条肮脏、黑暗、充满腐败气味的小巷里，庄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那场车祸带走的，远不止一具身体。它碾碎了“他”过去十八年建立起来的一切，并将他放逐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孤独的荒野之中。
而这场逃亡，仅仅是个开始。云梦泽公司的召唤，公众的目光，以及更多像陈诚这样的“粉丝”……
她未来的路，注定荆棘丛生。
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只有妹妹庄颜那温暖的手，和那个必须死死守护的秘密。
庄宇挣扎着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重新拉好口罩和衣领，将所有的脆弱和悲伤再次深深隐藏。
“走吧，我们回家。”她说着，声音似乎已经恢复了平静，尽管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兄妹二人互相搀扶着，走出小巷，融入了边缘城区更深沉的暮色之中。身后，那个曾经名为“庄宇”的生活，似乎已经彻底关闭了大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