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间只有四十平方米、却承载着他们全部世界的屋子之后，庄宇便立刻反锁上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铁皮门板，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气与手段一般。
之前在小巷里强行压下的恐慌和窒息感，此刻如同潮水般涌回，不免得让她感到浑身发冷，微微颤抖。
“哥，要不先喝点热水吧。”庄颜连忙倒了一杯水递过来，眼神里满是担忧。
庄宇接过了杯子，指尖有些冰凉。她缓缓摘下那令人感到沉闷的口罩，然后深深的吸了口气，试图驱散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的、来自那条黑暗小巷的腐败气味。房间那里无比熟悉的、略带霉味的空气，此刻却显得是如此的珍贵。
“哈哈，我没事的。”庄宇看着妹妹略显苍白的脸，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这笑容在她如今精致的脸上显得格外脆弱，“只是，没想到会碰到陈诚，更没想到他……”
少女的声音顿了顿，那个词——“粉丝”——像一根鱼刺一样卡，在了她的喉咙里。
其实不仅是陈诚，就连她的妹妹庄颜，一开始不也陷入了云梦泽公司编织的“甜蜜陷阱”中了吗？就像是这就是具身体有着某种能够吸引别人的魔力一样。
“那家伙就是个狂热的疯子！”庄颜愤愤地说，一边帮哥哥脱下那件沾了污渍的旧外套，“哥你别怕，边缘城区每天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消息，他说出去也没多少人会信的！谁会相信云梦泽公司的大明星会住在我们这种鬼地方？”
庄宇没有反驳，但她心里清楚，在这个信息被严密控制、但流言也能像病毒一样在底层蔓延的海之都，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风险，也足以致命。云梦泽公司绝不会允许他们的“完美作品”与边缘城区的肮脏和混乱产生任何关联，更不会希望她拥有超出公司控制之外的“私人生活”。
陈诚的出现，像一声尖锐的警报，提醒着她此刻的“自由”是何等脆弱。也许这份言论发酵到一定的程度，她就会被迫再次被关进那个“鸟笼”中，不得不再次与妹妹分别。
“那晚饭……”庄颜看着空荡荡的桌子，语气带着歉意。
“没关系，我不饿。”庄宇摇摇头，巨大的精神压力让她毫无食欲。
少女走到窗边，撩开破旧的窗帘一角，向外望去。夜幕下的边缘城区，灯火稀疏而昏暗，与远处核心城区那璀璨夺目的核心城区形成了残酷而鲜明的对比。
在核心城区接近中央的地方，那两座呈双螺旋结构缠绕上升的摩天巨塔，是云梦泽的权力中心，也是囚禁她的无形牢笼的象征。
“我去烧点水，泡点面吧，总不能什么都不吃吧？”庄颜说着，便也走向了那个小小的厨房区域。
庄宇没有阻止，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妹妹忙碌的背影，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在经历了那件事后，庄颜变得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坚强，更快的适应了这荒谬的处境，甚至成了保护庄宇的人，但这本来就应该是由她来承担的责任。现如今，她这个“哥哥”，却成了需要被保护，甚至是可能给妹妹带来危险的人。
这间小小的公寓，是她们最后的堡垒。在这里，她可以暂时卸下“云织雨”的面具，不用刻意维持那种在公众面前展露的完美姿态，可以允许自己流露出疲惫、恐惧和迷茫。
墙壁上贴着他们小时候和父母的合影，但照片中的两个中年人的面孔却被某人用笔胡乱的划了几下，看不真切。书架上放着十几本他高中时的课本和庄颜喜欢的旧书，还有几个丑的出奇的玩偶。
房间虽然简陋，但每一件物品都承载着她与妹妹共同的记忆，证明着“庄宇”曾经存在过。
少女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床上，闭上眼睛。这张床自她的老妹往上跳了一下后就一直这样，但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所以也就没试着修了。
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庄宇的大脑却异常清醒，陈诚那激动的表情仍不断在她的眼前闪现。曾经在教室里的窃窃私语与对未来虽迷茫却仍存一丝憧憬的讨论，早已不复存在。那些属于“他”和陈诚的共同记忆，与刚才巷子里那个追逐幻影的狂热粉丝形象，根本无法重叠。
一种深刻的疏离感包裹了看上去有些孤独的少女，她不仅与自己的身体疏离，与过去的社会关系疏离，甚至与这个“他”生活了近十八年的世界都产生了隔膜。
庄宇成了夹缝中的存在，既不真正属于边缘城区的破败与混乱，也不属于核心城区的奢华与有序，就像是一个幽灵，在两个世界的边缘徘徊。
“面好了，哥。”庄颜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面糊，看上去就很有食欲（?）。
食物的热气暂时驱散了一些寒意，兄妹俩努力地吃着这简单的晚餐，都没有再多说什么。
有些伤痛，需要独自咀嚼消化；有些压力，无法通过言语分担。
这一夜，庄宇睡得很不踏实。梦中，她时而在熟悉的学校里奔跑，身后是无数模糊的身影呼喊着“云织雨”；时而又被困在云梦泽公司那光洁如镜、却找不到出口的走廊里；陈诚，林可欣，苏浩天，甚至是云深的脸交替着出现，最后融合成一个扭曲的漩涡……
第二天清晨，庄宇是被手机的震动惊醒的。不是刺耳的警报，而是一种规律、平稳的提示音——那是云梦泽公司的召唤。
屏幕上显示着少女今日的行程安排：上午九点，形体与仪态塑造；十一点，声乐与台词发声；下午两点，媒体应对技巧；四点，“云织雨”世界观与角色深度理解……
只不过，因为某种特殊的情况，她今天需要比平时更早的出发，所以就不能为妹妹准备早餐以及提供叫醒服务了。
唉，现在又该回到那个华丽的“鸟笼”了呢。
现在还不到七点，庄颜还在熟睡。庄宇轻手轻脚地起床，没有开灯，借着窗外边缘城区永远灰蒙蒙的晨光，走进狭小的卫生间中。
镜中少女的脸，经过一夜的休息，褪去了昨日的惊恐和疲惫，恢复了一种近乎无瑕的精致，但眼神深处那抹属于庄宇的沉重，却无法完全抹去。
庄宇用冷水洗了脸，开始按照公司培训的要求，进行最基础的皮肤护理。那些昂贵得令她咋舌的护肤品，是云梦泽强制要求使用的，为了维持“云织雨”这具身体这是处于最佳状态。
冰凉的白色膏状物涂抹在脸上，带着人工调配的淡淡花香，与他记忆中只用清水洗脸的日子截然不同。
少女再次披上了那件宽大的黑色斗篷，斗篷下的是属于“云织雨”的衣服。
她没有叫醒庄颜，只在桌上留了张字条和一点钱，并轻轻的用一个杯子压住。她悄悄的走了，正如她悄悄的来。
走出公寓楼，将自行车的锁解开，少女便跨了上去，向着城市中心那座巍峨的双螺旋塔楼驶去。
在接近“那堵墙”的时候，破败低矮的建筑逐渐被高耸入云的摩天楼取代；灰暗单调的墙壁被巨大的全息广告牌覆盖，闪烁着诱人的商品信息和虚拟偶像的笑容；街道变得整洁宽阔，空中是更多造型优美、速度更快的无人飞行车。
那堵墙带来的隔阂是巨大的，但比那堵墙更可怕的是一面无形的等级屏障，它仿佛一道透明的墙，将海之都割裂成两个世界。
到了核心城区，少女锁上自行车，换上了一辆更快的飞行汽车。
庄宇怔怔地看着车窗之外，曾几何时，她也痴迷的遥望着核心城区，像所有边缘城区的孩子一样，对那里的繁华充满好奇与向往。但现在，但当她真正置身其中，感受到的只有冰冷的疏离和一种身为“异类”的不安。
她属于这里吗？不，她只是一个被暂时允许进入的“展品”，她的根基，那个破旧却温暖的小屋，那个喜欢和她开玩笑的女孩，都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那座高耸的双螺旋塔楼在眼前急速放大，压迫感扑面而来。两座塔楼以一种充满未来美学的姿态相互缠绕、盘旋上升，链接两栋大楼的玻璃桥像是链接双链的氢键，整个双子塔如同直插云霄的DNA双链，象征着公司对生命与科技的绝对掌控。
有时候，庄宇也会幻想有那么一两架飞机撞向它，但后来很少这么想了，这附近航空管制的严格到了近乎离谱的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甚至在空中花园被袭击后，一度到了一有飞行物高速靠近就会立刻用导弹击毁它的程度。
车辆在塔楼中部的特定入口平稳降落，门打开，外面是明亮如镜、温度适宜的大厅。早已等候在此的、穿着标准制服的公司助理迎了上来，脸上是职业化的、毫无瑕疵的微笑。
“早上好，云织雨小姐。请跟我来，林可欣小姐已经在休息室等您了。”
庄宇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窗外那个遥远而模糊的边缘城区方向，然后走下车。就在她双脚落地的瞬间，一种微妙的变化发生在她身上。
少女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收起了在“家”时那种微微的佝偻和放松；脸上的表情变得平静而略带一丝符合“云织雨”设定的空灵；眼神中的沉重和疲惫被小心地隐藏起来，换上了一层符合公众期待的、柔和而疏离的光彩。
从踏入这座大厦的第一步起，少女就不再是“庄宇”，甚至不再是那个可以在破旧公寓里稍作喘息的“自己”。她是“云织雨”，是云梦泽公司精心打造的产品，必须保持完美无瑕。
她被带入专用电梯，直达高层的那间宽敞明亮的休息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海之都的核心景观。房间里，各种昂贵的护肤品、化妆品、发型工具一应俱全，林可欣领着几位造型师已经严阵以待，工作状态下的林可欣相较平时少了几分亲近，多了几分严谨。
“云小姐，今天我们先进行皮肤活化护理，然后是根据下午课程内容设计的淡妆……”首席造型师语速很快，动作利落。
庄宇如同一个精致的人偶，坐在镜子前，任由她们摆布。粉刷和化妆棉在脸上轻柔地移动，各种仪器发出细微的嗡鸣。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在专业手法下，最后一丝属于“庄宇”的痕迹也被掩盖，逐渐变成那个海报上完美无缺的“云织雨”。
这个过程，是她从“边缘城区居民”到“公司偶像”的正式过渡仪式。身体的疲惫被护理驱散，心灵的褶皱被妆容掩盖。当少女再次睁开眼时，镜中倒映出的，已经是一双符合“云织雨”设定的、清澈、无辜又带点神秘莫测的眼眸。
“状态调整得还不错。”首席造型师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感情，“接下来，你要去拍公司的一个宣传片。”
由于这个拍摄的流程有点长，为了不占用属于“云织雨”的训练时间，所以不得不提前让她过来。
少女面无表情的站起身，跟着助理走向训练室。光滑的地板倒映着她此刻完美无瑕的身影，走廊两侧是公司其他成功偶像和产品的宣传海报，每一张脸都带着模式化的、吸引人的笑容。
她从破旧的公寓到奢华的公司总部，从担心晚饭的“哥哥”到接受严格训练的偶像，只花了一个小时。这短短的一个小时里的切换，却如同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星球之间穿梭。而每一次切换，都让那个名为“庄宇”的自我，更深地沉入心底，被“云织雨”的光鲜外壳紧紧包裹。
现在的她，既不是完全的“庄宇”，也不是完全的“云织雨”，她仅仅只是一个徘徊在两种人生之间的可怜人罢了。
训练室的门在身后合上，将外界隔绝。
巨大的落地镜前，导演已经开始等待。“云织雨”走到指定的位置，调整呼吸，摆出标准的姿势。
崭新的一天，从偶像“云织雨”的练习开始。两个世界，两种人生，被一根脆弱的细线勉强维系着，仿佛时刻都会崩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