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庄宇抵达赎罪者基地的半个小时后,她正在基地内参观着。
他们并没有强迫她立刻做出决定,而是给了她一些纸质资料,让她自己先了解一下“赎罪者”的状况和他们目前掌握的部分情报,并允许他在基地内有限度地活动参观。
说实在的,现在的庄宇的确需要一点时间和空间来消化这一切。
她拿着那个沉重的文件夹,下意识地想找个安静的角落。基地虽然是由废弃地下空间改造,但面积不小,结构复杂,除了主要的活动区和工作区,还有许多蜿蜒的支道和废弃的小房间。
距庄宇保守估计,这里至少能容纳80~100个人进行以年为单位的长期隐蔽。
庄宇沿着一条灯光昏暗的支道慢慢走着,两侧堆放着一些蒙尘的旧设备和物资箱。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金属和旧纸张特有的味道。在一个拐角处,她听到一阵细微的、持续的金属摩擦声,还夹杂着断断续续、音调古怪的哼歌声。
好奇心的驱使下,庄宇悄悄探头望去。
只见在一个相对宽敞的、被改造成临时工作坊的角落里,一个娇小的身影正蹲在一台看起来极其复杂、布满了线路和机械臂的设备前,忙碌着什么。
首先吸引庄宇目光的,是一头如同月光般流泻的银白色长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头发似乎很久没有认真打理过,有些乱糟糟的,用几根沾着油污的橡皮筋随意地束在脑后。身影的主人穿着一条过于宽大的、满是油渍和烧灼痕迹的外套,下身是同样脏兮兮的工装短裤,脚上踩着一双厚重的、与娇小体型极不相称的工作靴。
从背影和略显单薄的骨架看,这完全就是个半大孩子,甚至可能比庄颜还要小。
此刻,这个“小女孩”正一手拿着一个精密的焊枪,喷吐着幽蓝色的细小火焰,另一只手稳如磐石地夹着一块微小的晶片,正全神贯注地将其焊接在一条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线路上。她的动作精准、迅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与生俱来的节奏感,那古怪的哼歌声正是从她喉咙里发出的,不成调子,却奇异地与焊接的节奏合拍。
工作台上更是琳琅满目,散乱地堆满了各种型号的螺丝刀、扳手、电路板、超导电池、以及许多庄宇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奇特零件和工具。几个半成品的机械义肢、一把结构复杂的磁轨步枪的分解部件,以及一个……还在微微颤动的,看起来像是某种小型机器人的金属球,杂乱无章地放在一起。墙壁上贴满了各种手绘的机械结构草图和数据公式,字迹潦草却透着一股灵性。
庄宇一时看得有些入神,一方面惊讶于在这地下深处竟有如此专业的工作者,另一方面也对这“小女孩”娴熟得惊人的技艺感到佩服。她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不想打扰对方。
然而,她还是不小心踢到了放在通道边的一个空机油罐,发出了“哐当”一声轻响。
“谁?谁在那?!”
那“小女孩”反应极快,几乎是声音响起的瞬间就猛地转过身,手中的能量焊枪下意识地指向了庄宇的方向,眼神如同受惊的小鹿,却又带着一丝小野兽般的警惕。直到这时,庄宇才看清她的正脸。
一张带着明显婴儿肥的娃娃脸,皮肤因为长期不见阳光显得有些苍白,鼻尖上还蹭着一块黑色的油污。她的眼睛很大,眼眸是罕见的酒红色,此刻因为惊吓而瞪得圆溜溜的,长长的白色睫毛像小刷子一样扑闪着。尽管衣着邋遢,脸上还有污渍,但这份可爱几乎是天生的,难以被遮掩。
然而,庄宇也注意到,在那双清澈的酒红色眼眸深处,藏着一抹与这张稚嫩脸庞极不相符的疲惫和……沧桑。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扰你的!”庄宇连忙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同时有一种包含着内疚的语气道歉。她认出这女孩也是基地里的人,因为刚才在活动区似乎瞥见过这个醒目的白毛身影。
女孩看清来者是庄宇,或者说是“云织雨”后,眼中的警惕消退了几分,但依旧带着审视。
她放下焊枪,歪着头,酒红色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庄宇,目光尤其在她那张过于精致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撇了撇嘴,用一种与外表截然不同的、略带慵懒的嗓音说道:“哦,是新来的‘偶像小姐’啊。和他们谈完话了?”
这语气,完全不像个半大孩子,倒像个见惯了风浪的成年人。
庄宇被这反差搞得一愣,下意识地点点头:“嗯……刚谈完。我找个地方看看资料……”
“那边有个空箱子,自己坐。别碰我东西,很贵的,弄坏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女孩毫不客气地指了指角落一个还算干净的金属箱,然后便转回身,继续捣鼓她那个精密的手术,嘴里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哼起那不成调的歌,仿佛庄宇不存在一样。
庄宇有些尴尬,但还是依言在箱子上坐下,打开了那个文件夹,假装在浏览资料,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瞟向那个奇特的白发女孩。她工作时的专注度极高,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眼前的机械。那双沾满油污的小手,操作起精密的工具来,却又稳定得可怕。
过了一会儿,女孩似乎完成了某个阶段性的工作,长长舒了口气,拿起旁边一瓶看起来像是机油的饮料喝了一大口,然后才再次转过身,盘腿坐在旋转椅上,滑到庄宇面前,酒红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面前的少女。
“喂,偶像小姐。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你以前真是个男孩纸?脑子被塞进这个漂亮的壳子里了?”她问得直白又无礼,丝毫没有顾及这是别人的隐私和痛处。
庄宇脸色一僵,但看着对方那双清澈中带着些愚蠢的眼睛,似乎并没有恶意,只是纯粹的好奇。他叹了口气,轻轻“嗯”了一声。
“哇哦……”女孩发出惊叹,像是看到了什么稀有的实验标本,“大脑移植的实际成功案例……云梦泽的技术果然有点东西嘛。不过副作用大不大?有没有出现排异反应或者认知障碍?神经接驳的具体情况怎么样?你原来的记忆还清晰吗?……”
她连珠炮似的抛出一大堆专业问题,眼睛闪闪发光,身体前倾,几乎要凑到庄宇脸上。
庄宇被问得头晕眼花,连忙摆手:“停!停!我……我不知道,我不是很懂这些,我只知道要经常吃点抗排异药什么的,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女孩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失去了兴趣,靠回椅背,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的样子:“切,原来是个小白啊,啥都不懂。真没劲。”
庄宇有些哭笑不得,试探着问道:“你……好像很懂这些?你是这里的机械师?”
“机械师?”女孩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骄傲和不屑的表情,“那帮只会按手册换零件的家伙也配叫机械师?姑奶奶我是工程师!天才机械工程师!廖锋涛!听说过没?”
廖锋涛?庄宇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似乎两年前在学校统一播放的科技新闻上看到过,被誉为百年一遇的机械天才,是某位顶尖机械宗师的独生女来着,后来好像因为一场意外……
看到庄宇茫然的表情,廖锋涛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用满不在乎的语气掩饰过去:“算了,一看你就是边缘城区的土包子,没听说过也正常。”
她跳下椅子,从一堆零件里扒拉出一包皱巴巴的薯片,咔嚓咔嚓地嚼起来,一边吃一边说:“不过你说对了一半,我确实是管维修的。基地里这帮家伙的破烂义肢,还有那些老掉牙的装备,差不多都经我的手。”
“哦,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用沾着薯片碎屑的手指,随意地指了指工作坊最里面一个被防尘布半遮盖着的高大身影,“还包括那个闷骚面瘫男的‘白色死神’。”
庄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心脏猛地一跳!防尘布下,隐约可见那套洁白流线型的装甲轮廓!原来……“白色死神”的维护者,就是这个看起来像未成年、邋里邋遢的白毛小丫头?!
是的,如果庄宇没有记错的话,面前这个家伙的年纪已经有19了,甚至比庄宇还大两岁。即便只有19岁,但能够独立维护“白色死神”这种级别的机体,已经无悔天才之名了,更何况还是在边缘城区这种条件落后的地方。
廖锋涛注意到庄宇震惊的目光,得意地晃了晃脑袋,白色长发随之抖动:“怎么样?厉害吧?要不是姑奶奶我妙手回春,他那身宝贝装甲早就变成一堆废铁了。核心城区那帮官僚和公司狗,就知道用贵材料堆性能,设计思路僵化得要死,根本不懂什么叫真正的机械美学和实战优化!”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核心城区技术权威的不屑一顾,但庄宇能感觉到,这份骄傲背后,似乎隐藏着更深的东西。
“你……为什么离开核心城区?”庄宇忍不住轻声问道。她记得新闻上说的那场“意外”,似乎涉及到了面前这个小姑娘的父母……
廖锋涛嚼薯片的动作停住了,她低下了头,长长的白色刘海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表情,工作坊里只剩下机器运转的低沉嗡鸣。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比刚才低沉得多的声音说:“那里没什么好的。冷冰冰的,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算计来算计去。还不如这里,虽然破,但至少……真实点。”
她没有正面回答,但语气中的落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让庄宇瞬间明白了。她想起自己早已离开的父母,想起和妹妹相依为命的艰难,心中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这个看似没心没肺、技术高超的天才少女,也背负着沉重的过去。
“对不起……”庄宇低声道。
“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廖锋涛抬起头,已经恢复了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是眼圈似乎有点微微发红,“都过去了。现在这样挺好,有东西可以拆,可以装,没人管我,自由自在。”她拍了拍手,把薯片碎屑拍掉,然后跳起来,走到庄宇面前,叉着腰。
“喂,偶像小姐,看在你跟我差不多惨的份上,以后你的装备要是有啥问题,就可以拿过来给我看看。当然,不是免费的,得付钱,或者拿些有意思的情报来换!”她眨了眨那双酒红色的大眼睛,露出一颗小虎牙,“毕竟,维持‘白色死神’那种级别的机体,可是很烧钱的!”
看着廖锋涛明明年纪可能比自己还大,却因为体型和长相显得格外幼态,偏偏说话做事又带着一种矛盾的成熟和稚气,庄宇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地下基地里,果然聚集了各种各样被命运抛弃的人。
“我叫庄宇。”她再次郑重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廖锋涛愣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知道啦知道啦,庄宇是吧?行,我记住了。没事就别在这儿碍手碍脚了,我要开始给面瘫男的机械臂做保养了,能量回路有点不稳定,得调调才行。”
她说完便不再理会庄宇,又沉浸回她的机械世界里去了。
庄宇看着那个娇小却仿佛蕴含着巨大能量的背影,心中悄然生出一丝奇异的联系。在这个充满未知和危险的地下世界,她似乎遇到了一个……或许可以称之为“同类”的、古怪却并不让人讨厌的伙伴。
她拿起文件夹,悄悄离开了工作坊,心中对未来的抉择,似乎又清晰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