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从缝隙挤入牢房，沉沉睡去的雪妮丝，竟难得陷入了一场无梦的黑暗。疲惫厚厚的包裹着她，以至于当她意识缓缓浮出水面时，时间感都模糊了许久。率先恢复的是知觉——不是粗粝的石头，而是带着体温的肢体。她睁开眼，映入视线的是安雅消瘦的下颌线，再向上，安雅那张依旧没什么血色、带着稚气的小脸清晰地映入眼帘。女孩半坐半靠在墙壁上，头微微垂着，正一瞬不瞬地低头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沉静而专注，倒映着雪妮丝刚刚苏醒的茫然。
雪妮丝迟钝地眨了眨眼，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又枕在安雅的大腿上……
“呃……”她清了清干涩的喉咙，终于找到了话题的切入点，带着刚睡醒的微哑，“你…醒了多久了？感觉怎么样？”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关切，“那晚……被折腾成那样，后遗症大不大？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
安雅的目光似乎随着她的动作才真正聚焦，眼中的沉静褪去些许。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很轻：“除了刚醒那时…感觉身体里全是那种又冷又粘的坏东西，有点…恶心。后来它们慢慢散了，就好多了。”她伸出自己的小手，似乎在虚空中感受了一下，补充道，“就是……有点累。”
雪妮丝看着安雅的状态，确实比她预想的要好一些，至少眼神是清明的。微弱的暖意混合着复杂的猜想涌上雪妮丝心头。安雅或许根本不需要她摸索出的那种笨拙的引导技巧——这女孩的体质或者天赋，比她想象的更独特，更坚韧。
“…这次折了三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劫后余生的惶恐和认命般的麻木，打断了她们之间短暂的安宁。是亨克。他靠坐在隔壁的墙下，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霉斑，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霍克，玛莎，戴维……没了。我们几个…还能撑几次？”
“能撑过下次的，不知道还有几个。”德里克接话，嗓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他的恐惧不加掩饰，手指神经质地绞着脏污的衣角。霍克的死状似乎还在他眼前晃动，“早晚我们都得躺在那儿。”
绝望无声地洇开。杰诺怯生生的声音在这片死寂中格外清晰：“亨克哥……可是，殿下她？”他的目光投向角落里的凯恩，“还有那位精灵小姐……他们怎么也会被关在这儿？”
目光集中到角落的凯恩身上。这位王族的后裔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靠着墙壁坐着，眉头拧成一个死结，脸色阴沉。他似乎极其排斥这个话题，紧紧抿着唇，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当没听见。
德里克像是没看见他的抵触，或者干脆被绝望逼得胆大了几分，向前倾了倾身体，压低声音急切地问：“殿下！那天晚上！我昏过去前迷迷糊糊听见……那个魔头说什么‘离开这里’？他要走？那是什么意思？他嘴里的‘王’是谁？难道是……那个传说中的深渊……”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微微拔高。
“住口！你想现在就死吗？！”凯恩猛地睁开眼，低吼道，声音不大，却带着强烈的警告。他的目光狠狠钉在德里克脸上，随即扫视过每一个奴隶。“在这座城堡里讨论埃琉西亚斯和他的‘王’？是嫌弃自己死的不够快吗？”他指着奴隶们腹部显眼的咒印，眼神冰冷，“闭上嘴，少说话，活得或许还久一点。”
德里克被他骤然爆发的怒火噎住，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憋得通红。沉默再次笼罩，比刚才更压抑、更沉重。
沉默仿佛有了重量，压得人胸口发闷。唯有杰诺，似乎还对这位名义上的王子抱有一丝不合时宜的期望。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讨好的颤抖：“殿……殿下，您和奥萝拉小姐之前……一直跟在洛娜大人身边……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求您……告诉我们一点吧？还有……”他鼓起最大的勇气，“听说魔族……离开这里都是使用传送法阵……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我们……我们能不能……”
“不能！”凯恩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脸上是赤裸裸的讥嘲，“你以为那是你家后院的柴门？传送阵在堡内深处，守备比这里森严百倍！别说靠近，你连那扇门在哪个方向都摸不着！而且——”他的目光挨个扫过奴隶们绝望中带着一丝妄想的眼睛，残酷地碾灭那点火苗，“驱动传送阵需要纯粹的深渊魔力！只有魔族才能掌控！！你们这些连魔力旋涡都感应不到的残渣？死了那条心吧！”
他毫不掩饰的轻蔑刺进每个人的心里。现实赤裸裸地摊开在眼前：逃不掉，撑不久，前路只有黑暗和死亡。绝望无声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连带着胃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咕噜噜……”
一个腹鸣声不合时宜的在寂静中响起。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声音来源——杰诺的脸瞬间涨红，然后迅速褪色，变得比刚才更灰白。
饥饿。
比未来的死亡更直接的威胁，露出了獠牙。
从被抓进来到现在，每一次送来那点干面包，不是奥萝拉，就是凯恩。而此刻，他们俩也同样被关在这里了！
“吃的……”杰诺捂着肚子，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眼中只剩下惊恐，“没人送吃的……我们……我们会饿死！会渴死！”
恐慌开始实质化地在空气中弥漫。亨克烦躁地用头撞着身后的石壁，发出沉闷的声响，德里克绝望地看着牢门。连凯恩也变了脸色，眼神深处掠过更深的阴霾——身为王裔，即便落魄至此，在阴暗地牢里饥渴而死的结局，仍是奇耻大辱。
刚刚还沉浸在对遥远死亡的恐惧中的人们，此刻被更迫在眉睫的生存威胁。
就在绝望躁动的当口，雪妮丝迟疑的声音响了起来：
“等等……最后，我好像听见……”她努力回忆着意识沉入黑暗边缘时的那些破碎音节。众人的目光齐刷刷集中到她身上，带着疑惑。“那个洛娜……”雪妮丝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目光有些游移，像是怕被自己的话吓到，“她在说什么……‘无聊死了’然后……还说有‘谁’要来？好像……是说‘叫来’？”她抬起眼，不太确定地看了看大家，“也许是听岔了……那时候太痛了……”
多数人茫然地摇着头，他们根本未到能听见那些声音的清醒程度。然而凯恩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盯着雪妮丝，脸上的讥讽和愤怒凝固了一瞬，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抽走了。他没有否认，反而用一种极其古怪的语调，确认了雪妮丝那模糊的记忆：“估计是她妹妹，米娜。”
名字被念出来，地牢里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度。凯恩的目光在黑暗中巡视，最后落在角落里躺着的奥萝拉身上，嘴角扯出难看的弧度：
“那是她的妹妹。一个名字念出来都该当心点的存在。”他停顿了一下，确保每个人都在听，“一个比现在这个只会玩弄和折磨的洛娜……”
每个人都在等那个致命的下文。
凯恩微微侧过头，视线仿佛穿透了地牢的墙壁，清晰地吐出结论：
“比现在这个魅魔，还要可恶的家伙。”
地牢里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冻结了。比洛娜还要可恶？
晨光吝啬地涂抹在高处狭窄的窗栏上时，角落里那团翠绿色的身影终于有了动静。
奥萝拉纤细的身体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仿佛从噩梦中挣脱。她撑着沉重的头慢慢坐起。那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翡翠长发此刻乱糟糟地披散在肩头和沾染了污迹的裙袍上。她用力闭了闭眼，又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不适，眉宇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雪妮丝挪近了一些，犹豫了片刻，想起凯恩冷漠的断言——“精灵对魔族能量的抵抗力最弱”，便放轻了声音问：“奥萝拉？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精灵侍女抬起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那双碧色的眼睛带着刚清醒的茫然和深重的倦意，视线落在雪妮丝脸上。她就这样看着她，没有愤怒，没有高傲，只是长久的、近乎空洞的凝视，仿佛在透过雪妮丝看着什么虚无的东西。然后，她缓缓地、微弱地摇了摇头。
她拒绝交流。也许是无力，也许是冷漠的本性。雪妮丝抿了抿唇，心头的疑问攀升，让她不肯放弃这个机会。她迎着奥萝拉无声的拒绝，更凑近了些，目光紧锁那双碧眸，压低了声音，单刀直入：
“米娜是谁？”她吐出那个被凯恩赋予了巨大恐怖的名字，“她是什么样的人？”
那个名字精准地刺入了奥萝拉紧绷的神经。她维持的那种麻木疲惫褪去，浮现出明显鲜明的情绪——厌恶，甚至是……一丝恐惧。精灵那精致却总是面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清晰的负面表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