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我才从苏樱家离开，带着一身廉价药膏和绷带，我担心卫生问题，不过疼痛的确缓解不少。
我蹒跚地沿着金属扶梯往上城攀爬，两旁是堆积的垃圾山，偶尔有人在其中挖掘，疲劳的人会就地躺下，防止位置被抢走。随着高度增加，垃圾在我脚下隐没。
当我踏上会有洒水机器人清洁的瓷砖时，也站到上城的入口，我拿出通行卡放在闸机，轻微地“滴答”声后，通道打开。
过滤器净化过的清新空气迎面扑来，但我并不着急进入，将帽子、雨衣依次脱下，收进包中。
橙色的路灯照在我的脸上，我明天休息，这几天发生的事，让我想好好玩乐一下。
我的前方有曼妙的偶像投影，在雨水的折射下照亮半边天幕，有华丽裙装的漂亮机器人在不厌其烦地推荐按摩和舞会，各式虚拟世界的宣传在我身边的广告牌上轮换。
我或许该优雅一点，去城市最高的观景点，点一杯橙味酒，坐着吹夜风。
当我决定先接受机器少女的洗浴传单时，一种被人盯上的感觉让我不由自主的回头。
我意外但并不惊讶地看见了苏禾。金色头发，工程外勤服，与之前唯一的区别是服装破旧不少，留长的金发挡住大半表情，他沙哑开口，“程洙，想见到你，真的变得很难。”
“苏禾，你真没死？”我下意识地靠近他，“为什么不回公司呢？”
“离我远点。”他抬手制止我，“你现在是我的‘第二生命’？”
“对。”我站在原地，“我替你活着，才能维持城市秩序，才能让员工幸福。”
“秩序？幸福？”苏禾不为所动，“那你这几天晚上幸福吗？尤其是今晚。”
我确认这几天没被跟踪，莫非他在垃圾堆装了摄像头？“正是因为厌倦城市的不公，我们才选择离开。”
“我知道你恨我，我没照顾好苏樱，我也可以阻止你去那里……但我只想在上城活着啊，总有人愿做第二生命。”我将心中的话一口气说出，“你干嘛非逼我呢？你究竟是人是鬼，我不欠你什么！”
“我也并没有让你偿还。”苏禾摇摇头，“我只是希望我们三个人能一直在一起。”
我愈发觉得他只是来纠缠我的亡魂。
“继续忍耐吧，程洙。”苏禾发出低沉笑声，“如果你坚信这是幸福与秩序。”
天上恰好有雨滴落下，我抬头发现是自动洒水机器人。抹去雨水后，苏禾已经失去踪影。
我已经没有心情去娱乐，最终我回到工作的机房，落地窗外是灯火迷离的上城，但房间只有幽蓝色的应急灯光，通风扇停止工作，闷热让人昏昏欲睡。
我看向连接主机的纷乱电线，“苏禾，难道你活在了电流中吗？”
“因为天才是不会死去的。”这是苏禾常说的话，也是他有着挑战一切的勇气源泉。
在下城的生活稳定一些后，苏禾提议我们通过考试去往上城。
真正有资格通过考试的只有苏禾一人，苏樱没心没肺地恭喜哥哥，但我长久站立在上城与下城的分界，满眼不甘只差几分，但我没法到达的分数线。
这让考官注意到我，他单独留下我，“你为何想去上城？”
“因为我不想再吃发霉的食物，不愿住在漏雨的铁皮屋内。”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有些后悔，考官是否认为我太世俗浅薄了呢？
“容易被满足的人更愿意遵守规矩。”考官给了我一份资料，“我这里有一份适合你的工作。”
我的考官是卡西姆，他给我的工作是“第二生命”。这似乎是一个不太能上台面的工作，但就像卡西姆所说，不让人知道死者反而减少了悲伤和混乱。
恰逢苏禾领了工作证来找我，于是我接受了这份工作。
我的工作情况不好不坏，也有人察觉出倪端，但城市运作繁忙，也没人深究。我便坐在昏暗的机房中，眼前是无数重叠闪动的淡蓝色投影，我有时是活泼青春少女，有时是面临失业和小孩上学的中年技术员，有时是有私人空天艇的集团高管，我模拟他们的性格和经历，处理他们的社交，直至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起他们，这便是我无数的第二生命。
那时苏禾已成为城市最大集团的高级技术员，负责城市的身份认证与通行安全。
偶尔工作完成后我们会小聚，我们坐在最高的餐厅中，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灯海在我们脚下流动。
他会问到我的工作，我只能岔开话题，“你想做什么？”
“我在申请降低上下城通行资格，这样就能把苏樱也接进来。”苏禾说，“我们三个人便能像之前一样生活。”
真不愧是亲兄妹，我喝干杯中酒液，“我快记不起这件事了，每天做的事让我感觉变成了别人，不像为自己活着。”
“别这样说，程洙，你不能代替任何人，当然别人也不能代替你。”苏禾的语气充满自信，“你是我和苏樱的朋友，我们一同在下城的雨中分享热乎乎地炖菜，没有人能代替这份感情。”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中，梦到我们三人围着火炉吃炖菜的时刻，我们哈着白汽，搓着手带着期待的眼神，将粘稠的汤汁一小勺一小勺地盛进碗中。
同样也是那晚，我接到苏禾的死讯。因为是他熟悉的人，我被指派成为他的第二生命。
交给我的资料中提到了死因，有一段防卫电网出现故障，苏禾前去调查。下城人常常弄坏电网，然后袭击前来抢修的技术员，我知晓这种阴暗的事，帮不少受袭击死亡的技术员成为第二生命，以维持上城和下城的和谐相处。
但苏禾不知道，他以为只是单纯的电网故障，恰逢他值班，便前往抢修。
最终上城提前恢复电网，那里的一切在闪耀的电弧中化为灰烬，连同里面的贪婪和理想都灰飞烟灭。
如果我不掩盖这些罪恶，不用第二生命粉饰上城的阴暗，会不会让苏禾活下来？可我又真能改变什么吗？我也崩溃地想放弃第二生命的工作，我冲到街上，对每个人说，我代替别人活着，但每个人都如同看傻子一样看我。
最终卡西姆将我带回工位，“程洙，人总会对自身局限感到焦虑，比起虚无的感情，你应该看看走廊的蒸汽咖啡机，无人机外卖的菜单，还有那么多闪动的广告投影，这才是城市的未来，是那些喝廉价蜜糖水的下城人看不到的风景。”
我在高楼的落地窗前看着迷离的虹光，那些玻璃幕墙是如此坚硬高大，无论我是否愿意，无人机群都将在街道上穿梭，我一个普通人能改变什么呢？
我忘记了苏禾，忘记了苏樱，我终于安心于我的工作。
我叫程洙，我的工作是“第二生命”。
我在黑色的倾盆大雨中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