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典礼的喧嚣像潮水般退去,夏日的阳光浓烈,在满地彩屑和离别的氛围里投下清晰又恍惚的光影。
她站在那棵古老的榉树下,目光穿过稀疏的人群,安静地落在他身上。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即将分别的同学,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持续了很长时间的告别。
煬澐感受到了这目光,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她以前总是在远处偷偷地看着他,被注意到时就像小鹿一样逃跑。这次女孩不再闪躲,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专注。他转过身,迟疑了一下,然后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一步步走向她。
女孩总是站在远处,像一帧被定格的画面。他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像受惊的小鹿一样逃开,但是她没有。
他在她面前站定。她的眼神依旧停留在他脸上,仿佛要将他最后的模样刻印下来。
“你好,请问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吗?” 煬澐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女孩的视线微微动了一下,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收回。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的眼角滑落,静静地淌过她的脸颊。她没有擦拭,仿佛这悲伤是注定要在此刻满溢而出的。
然后,伴随着泪滴坠落的轨迹,她轻声说:
“夏日,快要结束了呀。”
她的声音落下的瞬间——
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被瞬间抽离。
紧接着,一切开始倒流。
那滴划过她脸颊、即将坠落的泪珠,以一种违背悲伤的方式,缓缓地、倒流回她的眼底,仿佛从未流淌过。
那些刚刚溅落在他肩头、在地面晕开深色痕迹的雨滴,一颗颗轻盈地、沉默地倒飞回空中,划出晶莹的弧线,没入铅灰色的云层,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片被打落的榉树叶片,从湿漉漉的地面上盘旋着飞起,精准地回归枝头,变得青翠而完整。
远处,毕业生们抛向空中的黑色学士帽,以一种缓慢而沉默的姿态,从最高点回落,准确地扣回一个个年轻人扬起的头上。所有欢呼和喧闹声被拉长、扭曲,最终坍缩回最初的寂静。
他震惊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自己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脚步精准地复现着走来时的轨迹,退回到最初站立的位置。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个刚刚问出的问题仿佛也被无形的力量从空气中抹除。
他看到她依旧站在榉树下,望着他最初的方向,眼底干涸,仿佛从未有过悲伤。
一切都在无声地逆流,直到,回到夏日的开始。
……
午后的阳光透过教室的玻璃窗,在摊开的物理课本上投下斑驳的光晕。粉笔灰在光柱中缓慢漂浮,空气中弥漫着夏日特有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倦怠感。煬澐支着下巴,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讲师关于电磁感应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的思绪飘忽不定。虽然才开学没多久,但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感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着他的心脏。说不清道不明,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搁浅在记忆的沙滩上,潮水即将把它带走,他却连它的形状都看不清。
下课铃骤然响起,惊散了一室的静谧。人群像解开了闸门的洪水,喧闹着涌出教室。煬澐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那种莫名的失落感不仅没有消散,反而更加清晰了。
他随着人流走下楼梯,穿过教学楼大厅,走向通往校门的林荫道。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香樟树叶,在地上洒下细碎的金光。就在这明暗交错的光影中,他的目光无意间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就在前方不远处,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站着一个女孩。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蓝色的百褶裙,是再普通不过的校服,却仿佛被周围喧嚣的世界隔离开来。她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落在远处操场上奔跑的身影,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阳光透过叶隙,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让她看起来有些不真实。
煬澐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一种强烈的、几乎令人心悸的熟悉感毫无征兆地击中了他。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她,至少在他的记忆里没有。但她的站姿,她脖颈微弯的弧度,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难以言喻的、静谧而疏离的气息……都像一把钥匙,试图撬动他脑中某个紧锁的匣子。
心脏莫名地加速跳动,一种混合着好奇、困惑和一丝难以解释的悲伤的情绪涌了上来。他鬼使神差地朝着那个方向多走了几步,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仿佛感应到了他的注视,女孩缓缓地转过头。
她的目光与他相遇了。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的眼睛,颜色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但那双眼睛里盛着的情绪,却让煬澐瞬间怔在原地。那里面没有好奇,没有被打量的不悦,甚至没有陌生人相遇时该有的任何情绪。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深沉的,仿佛穿越了无尽时光的悲伤与凝视。她看着他,不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倒像是在看一个久别重逢、却即将再次分别的故人。
煬澐感到呼吸一窒。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问:“我们……认识吗?”
但在他组织好语言之前,女孩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空白的平静。她对他极轻、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一下头,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悄无声息地汇入离去的人流,很快消失不见。
煬澐独自站在原地,心脏依然在胸腔里剧烈地敲打。刚才那一幕短暂的对视,像一场短暂而强烈的白日梦。那个女孩,和她的眼神,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
她是谁?
为什么那样看着他?
那令人窒息的熟悉感,又从何而来?
没有答案。只有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以及心头那份愈发沉重的、无法解释的怅惘。
夜晚如期而至。
煬澐躺在黑暗中,白天那个女孩的眼神依旧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疲惫最终战胜了纷乱的思绪,他沉入了梦乡。
起初,梦境是混沌而破碎的。模糊的光影,断续的声音,捉摸不定的坠落感。
但渐渐地,周遭的一切开始凝聚、固化。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脚下是冰冷、粗糙的混凝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和陈旧的灰尘气息,吸入肺里带着一股寒意。四周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来自极高远处,仿佛是一口深井的井口,投下微弱而惨淡的、仿佛被稀释过的灰白色光芒。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无比巨大的、螺旋向下延伸的楼梯井的中央平台。向上看,楼梯无尽盘旋,隐没在深邃的黑暗中;向下看,楼梯同样无尽延伸,消失在更深邃的幽冥里。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骨架支撑着这个仿佛没有尽头的空间,冰冷的金属表面凝结着细微的水珠。
这里寂静得可怕,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空旷的空间里被放大,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孤独。
这是哪里?
强烈的困惑和不安攫住了他。他试图回忆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却发现关于入睡后的记忆一片空白。
他试探着向前迈出一步,脚步声在死寂中被放大了无数倍,砰然作响,吓了他自己一跳。
就在这时,一种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从下方的深渊中传来。
嘶啦——嘶啦——
像是某种沉重的东西,拖拽在粗糙的混凝土表面上,缓慢而持续地移动。
煬澐全身的寒毛瞬间立起。一股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急速攀升。他甚至看不清那下面有什么,但一种源自本能的、最原始的警报在他脑中疯狂尖啸——危险!快逃!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猛地转身,选择向上方那微弱的光源跑去!
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井里激起巨大的回响,咚咚咚地敲打着他的耳膜,也掩盖了下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拖拽声。
他沿着冰冷的混凝土楼梯拼命向上奔跑,螺旋状的楼梯仿佛永无止境。他一圈又一圈地绕着,肺叶因剧烈运动而火烧火燎地疼,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
然而,无论他跑得多快,跑了多久,上方的出口依然那么遥远,光线依旧微弱惨淡。他仿佛被困在了一个无限循环的莫比乌斯环里,永远在奔跑,却永远无法接近终点。
更可怕的是,下方那缓慢的拖拽声,并没有因为他奔跑而远离。
嘶啦——嘶啦——
它稳定地、持续地、不紧不慢地响着。仿佛无论他如何挣扎,那个追逐他的东西,都在以一种绝对的速度,稳定地缩短着与他的距离。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煬澐。他不敢回头,只能拼尽全力向上奔跑,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又被阴冷的空气冻得冰凉。
绝望开始滋生。
他会被永远困在这里吗?下面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它会对他做什么?
就在他的体力即将耗尽,步伐变得踉跄,绝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时候——
光。
一缕不同于头顶那惨淡灰光的、温暖的金色光芒,毫无征兆地从侧面一堵巨大的、布满锈蚀和管道的混凝土墙壁上渗透出来。
那光芒并不强烈,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温暖感。它仿佛在呼吸一般,微微脉动着,在这冰冷、绝望、无限循环的诡异空间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充满希望的安全区。
追逐的拖拽声似乎顿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急促和……焦躁?仿佛那光芒的存在,干扰了追逐者的步伐。
跑!
煬澐脑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相信那道光,也不知道那后面是什么。但在无尽的绝望循环中,那是唯一不同的、散发着生机的事物。
他猛地改变方向,不再沿着无尽的螺旋楼梯向上,而是朝着那面渗出光芒的墙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了过去!
就在他靠近的瞬间,那面看起来坚实无比的混凝土墙壁,仿佛融化了一般,那温暖的金色光芒温柔地包裹了他。
他感觉自己穿过了什么冰冷而粘稠的屏障,紧接着——
噗通!
他重重地摔倒在地,但触感不再是冰冷的混凝土,而是某种……粗糙干燥的沙砾?
耀眼的光芒让他瞬间闭上了眼睛。几秒钟后,他才适应了光线,缓缓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正趴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笼罩在金色黄昏下的荒芜沙漠之中。炽热的余温透过沙砾传递到他的掌心。远处,巨大的、血红色的太阳正在缓缓沉入地平线,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而诡异的绯红。
他惊魂未定地喘着气,回头望去。
身后,哪还有什么无尽的楼梯井、冰冷的金属和追逐的黑影?只有一片死寂的、延绵到世界尽头的沙丘。
刚才那恐怖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逼真得可怕的噩梦。
但掌心被粗糙沙砾磨破的刺痛感,肺部依旧火辣辣的疼痛,以及心脏尚未平息的狂跳,都在清晰地告诉他——那绝不仅仅是梦。
他挣扎着站起身,望着这片陌生的、绝不属于他认知中任何地方的沙漠,一个巨大的、令人战栗的问题浮现在脑海: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而那个在楼梯井中追逐他的,又是什么?
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无意中闯入了一个绝不该涉足的、隐藏在现实表皮之下的……巨大秘密。
那个白天的女孩,和这个夜晚的噩梦,它们之间,是否有某种联系?
沙漠的夜风骤然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煬澐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