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的寂静是另一种形态的喧嚣。它并非无声,而是由亿万颗沙粒在永恒的风中摩擦所构成的、永恒不变的低沉嘶鸣,一种足以将任何杂音吞噬殆尽的、广阔无边的白噪音。煬澐站在这片金色的、延绵至世界尽头的荒芜之中,刚刚从那无限循环的冰冷楼梯井中逃脱的惊悸尚未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茫然的恐惧。
这里的时间仿佛凝固了。血红色的巨日低垂在地平线上,将天空染成一片壮丽而诡异的绯红,却丝毫不再移动,既不继续坠落,也无意升起。没有风,没有云,没有生命的痕迹。只有热浪在视野尽头扭曲晃动,如同透明的鬼魅在舞蹈。
他该往哪里走?哪里才是出路?他甚至无法确定这里是真实还是另一个更精致的噩梦牢笼。
就在他因绝对的孤独和迷失而感到一阵眩晕时,视野的边缘,一座沙丘的顶端,一个细微的动静攫住了他的注意力。
那不是一个扭曲的幻影,也不是热浪造成的错觉。那是一个清晰的身影。
一个人。
一个女孩。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那轮凝固的血日,身影被逆光勾勒出一圈模糊而虚幻的金边。距离有些远,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辨认出她纤细的轮廓和随风微微拂动的发丝——尽管他感觉不到一丝风。
一种强烈到令人心脏骤停的熟悉感,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了他的全身。这感觉比白天在教学楼下的那次更为汹涌,更为原始,几乎带着一种疼痛般的尖锐。他见过她。他一定在哪里见过她。不是在学校的走廊,不是在喧闹的街头,而是在某个更深层、更隐秘的地方……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朝着那个身影迈开了脚步。沙地柔软而陷脚,每一步都耗费着他本已濒临枯竭的体力。但他无法停止,仿佛那个身影是这片死寂沙漠中唯一的灯塔,尽管它散发出的是一种令人不安的、静谧的引力。
随着距离的拉近,细节逐渐清晰。他看清了她身上那件熟悉的、与这片洪荒之地格格不入的白色衬衫和深蓝色百褶裙。他看清了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和那双……正静静凝视着他的眼睛。
就是她。白天那个用悲伤眼神望着他的女孩。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在这个诡异的、绝不属于现实世界的地方?
她似乎早就发现了他,并且一直在等待他的靠近。她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恐惧,甚至没有白天那时而浮现的、浓重的悲伤。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一种深不见底的淡然,仿佛眼前的一切——这片沙漠,他的出现——都只是她早已预见的、微不足道的风景的一部分。
他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沙粒没过他的鞋面。干渴让他的喉咙发紧,声音嘶哑: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孩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目光从他脸上轻轻掠过,然后投向远方那轮永不坠落的红日,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枚冰冷的针,刺入煬澐的耳膜。
“这里一直如此。”
一直如此?什么意思?煬澐的思绪一片混乱。他急切地追问,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那个楼梯……那些追我的东西……你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女孩缓缓地将目光转回他脸上。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似乎隐藏着某种极深的、无法言说的疲惫。
“知道与否,并不重要。”她轻声说,每一个字都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能压垮人的神经,“重要的是,你来了。”
“我来了?我不是自己想来的!”煬澐感到一阵焦躁和无力,“我是被……被拖进来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是谁?”
女孩微微偏过头,像是在倾听风中某种他无法捕捉的声音。良久,她才重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令人费解的疏离和一种奇异的、近乎慈悲的洞察。
“名字没有意义。在这里,我们只是……存在的碎片。”她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这一次,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审视,“你在害怕。害怕消失,害怕被遗忘。”
煬澐浑身一僵。她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那个无限楼梯井中追逐他的无形之物,所带来的正是这种被彻底抹消、被遗忘的终极恐怖。
“你……你怎么知道?”他声音干涩。
女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抬起手,指向远方沙丘的某一处。煬澐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起初什么也没看到,只有起伏的沙浪。但渐渐地,他注意到那里的空气似乎有些不同,微微扭曲着,像隔着一层晃动的热水。
“看。”她只说了一个字。
煬澐屏住呼吸,凝聚目力。那扭曲的空气渐渐凝聚成形——那不是海市蜃楼。那景象短暂地闪烁了一下,清晰得令人心悸:那是他熟悉的学校走廊,几个模糊的人影正说笑着走过,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紧接着,景象波动、碎裂,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迅速消散在灼热的空气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那是什么?!”他失声问道,心脏狂跳。
“残响。”女孩的声音依旧平静,“过去,或者未来。破碎的瞬间,偶尔会在这里浮现。就像水面的涟漪。”
过去?未来?煬澐的脑子更乱了。这一切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他猛地转回头,紧紧盯着眼前的女孩:“你肯定知道更多!告诉我!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你也会在这里?”
女孩静静地回望着他,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怜悯的情绪。那情绪消失得极快,快得让煬澐怀疑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因为‘析离’开始了。”她说出了一个他完全陌生的词语,语调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而你,是新的变量。”
析离?变量?这些词语像冰冷的代码,让他不寒而栗。
他还想追问,却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的景象开始晃动、模糊。女孩的身影在视野里变得有些不稳定,仿佛信号不良的电视图像。脚下的沙地似乎也变得虚幻起来。
“等等!”他焦急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一把滚烫的沙粒。
女孩看着他,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最后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很轻,却像烙印一样刻进了他的脑海:
“找到光……在一切归于静默之前。”
下一秒,天旋地转。
他感觉自己被猛地向后拉扯,沙漠、血日、女孩的身影……一切都在急速远离、模糊、最终被黑暗吞噬。
——
煬澐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疯狂擂鼓,额头上布满冷汗。
清晨微弱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亮了他熟悉的卧室。书桌、衣柜、墙上的海报……一切都安稳地待在原地。
没有沙漠,没有血日,没有那个谜一样的女孩。
他大口喘着气,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干燥的,没有沙粒。摊开手掌,掌心也空空如也。
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一场无比真实、连贯到令人恐惧的梦?
他颓然地靠回枕头上,试图整理混乱的思绪。楼梯井的追逐、无尽的沙漠、那个女孩……以及她最后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找到光……在一切归于静默之前。”
静默?析离?变量?
这些词语在他脑中反复回响,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和沉重的分量。他猛地想起白天那个女孩看他的眼神,那深沉的悲伤和洞悉一切的了然。
两者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
那个梦,绝非寻常。
而那个女孩,她绝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同学。
煬澐望着天花板,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某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事情,已经悄然发生。他的世界,从那个梦境开始,已经出现了无法弥合的裂缝。
而这一切,似乎都与那个总是沉默地、悲伤地望着他的女孩,息息相关。
他必须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