煬澐猛地从床上惊醒，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清晨微弱的曦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他熟悉的书桌上投下一条狭长的、苍白的光带。空气中弥漫着卧室特有的、安稳的尘埃气息。
没有灼人的烈日，没有冰冷的沙砾，没有那片吞噬一切声音的死寂沙漠。
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他坐起身，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被单，指尖因用力而发白。那梦境太过真实，每一个细节都烙印般清晰：无限延伸的冰冷楼梯井，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拖拽声，血红色的、凝固的落日，以及……那个女孩。
那个站在沙丘上，逆着光，用平静到近乎虚无的眼神望着他的女孩。
白天在学校里，她也是用那种眼神看他。一种深沉的、仿佛穿越了无尽时光的悲伤与凝视。
“这里一直如此。”
“知道与否，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来了。”
“找到光……在一切归于静默之前。”
她的话语，一字一句，在他脑中冰冷地回响，清晰得不像梦中的呓语，倒像是谁在他耳边低语过。还有那个陌生的词语——“析离”。它像一枚生锈的铁钉，楔入他的思维，带来一种不祥的滞涩感。
这绝不仅仅是梦。
一种强烈的、几乎无法抗拒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必须找到她。不是明天，不是偶然遇见，而是现在，立刻，马上。他需要看着她，和她说话，从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里，找到一丝能解释这一切疯狂的线索。
他飞快地起身，草草洗漱，抓起书包就冲出了家门。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街道空旷而安静，与他梦中那片死寂的沙漠形成了诡异的重叠。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奔跑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敲打着，混合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和一种更莫名的期待。
他冲进校门，穿过还稀稀落落的操场，直奔教学楼。他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过每一个角落，走廊、楼梯拐角、窗边……没有她的身影。
早自习的铃声响起，他不得不走进教室。一整天的课程，他都心不在焉。老师的讲解变成模糊的背景音，课本上的字迹扭曲跳跃，无法进入他的大脑。他的全部心神都系于一点——那个窗外的走廊，那个她可能会经过的地方。
每一次课间，他都会立刻冲出教室，像个幽灵一样在走廊里徘徊，目光急切地搜寻着那个穿着白衬衫和蓝色百褶裙的身影。然而，一次又一次，他失望而归。她就像蒸发了一样，没有出现在任何她平时可能会在的地方。
一种焦灼的失望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难道昨天和梦中的相遇，真的只是巧合和幻觉？难道她刻意在躲着他？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宣布大家可以自由去图书馆或阅览室查找毕业资料。教室里的人渐渐走空。煬澐烦躁地翻着眼前的习题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最终，他合上书，决定去图书馆碰碰运气。也许，她会在那里。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压低的咳嗽声。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深色的木质书架上切割出明亮的光块。他在一排排书架间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掠过那些厚重的、散发着陈旧纸张气味的书脊，心里却一片茫然。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阅览区最靠里的一个角落。
那个身影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低着头，手中拿着一支铅笔，正在摊开的速写本上专注地画着什么。阳光恰好落在她身上，为她垂落的发丝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是那个女孩。
煬澐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深吸一口气，压下骤然加速的心跳，放轻脚步，慢慢地走了过去。
他没有立刻打扰她，而是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借着书架的掩护，悄悄观察着她。
她画得很专注，睫毛低垂，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和脆弱。她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空白。没有沉浸在创作中的愉悦或思索，也没有白天那种深沉的悲伤，只是一种全然的、投入的空白，仿佛绘画这个动作本身抽空了她所有的情绪。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脚步声惊动了她。她握着铅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头来。
目光相接的瞬间，煬澐的心又是一沉。她的眼神和昨天、和梦中一样，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看不到丝毫惊讶，仿佛他的出现早在她预料之中，或者说，根本无关紧要。
“你好。”煬澐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们又见面了。”
女孩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极轻地眨了一下眼睛，算是回应。
煬澐的视线落到她摊开的速写本上。只一眼，他的呼吸就几乎停止了。
纸上画的……是一片沙漠。
无边无际的、起伏的沙丘，线条勾勒出那种广袤而荒凉的感觉。画面的正中央，是一轮低垂的、散发着不祥红光的落日。笔触有些凌乱，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种凝固的、绝望的氛围。
这分明就是他梦中那个世界的景象！
“这……画的是什么？”煬澐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指着那幅画问道。
女孩顺着他的手指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画，然后又抬起头看他，眼神里依旧没有任何波澜。
“一个地方。”她轻声说，语气平淡得像在描述天气。
“一个地方？”煬澐迫近一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什么地方？你是不是也梦到过？你是不是也去了那里？”
他的问题像石子一样投出去，却没能在那潭深水中激起丝毫涟漪。女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做梦。”她说。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不像否认，也不像隐瞒，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煬澐愣住了。他不相信。这巧合太过惊人，绝不可能只是想象。
他的目光急切地在速写本上搜索，希望能找到更多线索。他注意到在画面的右下角，沙漠的边缘，她用极细的笔触画了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身影。那身影背对着画面，面向那轮红日，显得无比孤独和渺小。
那会是谁？是她自己？还是……别的什么？
他还想再问，女孩却已经低下头，重新拿起铅笔，将注意力放回了画纸上。她用笔端的橡皮擦小心地擦去了那个微小身影的一角，仿佛它本就不该存在，或者，她改变了主意。
然后，她开始在那片沙漠的天空区域，用铅笔的侧锋轻轻涂抹，画上一些细密而凌乱的线条。
起初，煬澐以为那是在画云或是沙尘。
但很快，他辨认出了那些线条的真面目。
那是雨。
是无数倾斜的、坠落的雨滴。一场出现在沙漠烈日下的、不可能存在的雨。
煬澐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猛地想起梦中，在那片沙漠里，确实有冰凉的雨滴打在他的肩头！而这个女孩，她不仅画出了沙漠和红日，甚至画出了那场诡异的雨！
她一定知道什么！她一定去过那里！
“你骗人！”煬澐的声音因激动而提高了一些，引得远处几个看书的学生投来不满的目光。他压低声音，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桌面上，紧紧盯着她，“你画的就是我梦里的地方！那楼梯井呢？那追我的东西呢？你也见过，对不对？！还有‘析离’！那到底是什么？！”
女孩涂抹雨滴的笔尖再次停顿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头，这一次，她的目光没有直接迎上煬澐的视线，而是微微偏移，落在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上。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波动，像一粒石子投入深井，涟漪尚未抵达水面便已消失。
她沉默了几秒钟，久到煬澐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然后，她轻轻地、几乎耳语般地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重量，落入了煬澐的耳中。
“雨……快要停了。”
她说。
说完，她便彻底低下头，不再看他，也不再理会他的任何存在，仿佛他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她继续用铅笔涂抹着那片不可能的雨，专注得令人窒息。
煬澐僵在原地，所有的激动和追问都被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堵在了喉咙里，冻结成冰。
雨快要停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是某种他无法理解的预言或暗示吗？
他看着她低垂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侧影，看着她在纸上涂抹那场荒谬的沙漠之雨，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切的寒意包裹了他。
他意识到，他无法从她这里得到任何直接的答案。她就像一本用密码写成的书，每一句话都需要艰难的破译，每一个眼神都隐藏着多层含义。
但她无疑是唯一的钥匙。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个画面刻进脑海里——阳光下安静画着不可能之景的女孩。然后，他转过身，慢慢地离开了图书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