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纯粹的恶寒,并非来自温度,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那些模糊的身影在昏暗的走廊深处摇曳,如同水底深处飘荡的、充满怨念的水草,它们移动时没有丝毫声音,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缓慢而坚定地逼近。
“跑!”
一声短促而压抑的低吼打破了死寂。是那个高挑的女生。她猛地转过身,煬澐终于看到了她的脸——苍白,但眼神锐利,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她一把拽起那个还在啜泣的矮个子男生,几乎是拖着他,朝着与黑影相反的方向冲去。
靠窗的那个瘦削男生几乎在同时动了。他没有看煬澐,也没有丝毫犹豫,像一道离弦的箭,悄无声息地跟上了女生,他的速度快得惊人,步伐轻盈得不像在奔跑,更像是在地面上滑行。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的困惑和恐惧。煬澐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转身,跟随着那三个陌生的身影,拼命向前狂奔。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激烈地回荡,敲打着耳膜,也仿佛敲打在心脏上。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声的迫近感,像冰冷的潮水,随时会将他吞没。
前方的三人对这里似乎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高挑女生毫不犹豫地在一个岔路口左转,瘦削男生紧随其后。煬澐别无选择,只能拼命跟上。
走廊仿佛没有尽头,两侧一模一样的教室门飞速向后掠去,荧光灯在头顶疯狂闪烁,将奔跑的身影拉长又缩短,如同扭曲的皮影戏。每一次灯光的明灭,都似乎让身后那些无声的追逐者更近了一些。
“这边!”女生猛地推开一扇虚掩着的、标着“器材室”的门,闪身而入。瘦削男生和矮个子也迅速钻了进去。
煬澐几乎是扑进去的。在他冲入的瞬间,那个瘦削男生猛地将门甩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黑暗。
彻底的、令人窒息的黑暗瞬间包裹了他们。只有门缝底下透进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来自走廊的惨淡光晕。
器材室里弥漫着一股橡胶和灰尘混合的气味。空气中,只剩下四个人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以及门外……那渐渐清晰起来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嘶啦——嘶啦——
像是某种东西正用粗糙的表面,缓慢地刮擦着门板。
矮个子男生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呜咽,又被自己强行掐断,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煬澐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他紧紧盯着那扇门,仿佛它能随时被外面的东西推开。
“它们……是什么?”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
黑暗中,没有人立刻回答。
过了一会儿,那个高挑女生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和警惕:“不知道。但它们会‘擦除’你。”
“擦除?”煬澐没明白。
“让你消失。”这次是那个瘦削男生的声音,冷淡,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从梦里,也从……外面。”
外面?现实世界?煬澐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我们必须离开这里!”矮个子男生带着哭腔说,“它们会进来的!它们每次都会进来!”
“怎么离开?”煬澐急切地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浅层’。”高挑女生低声道,“噩梦开始的地方。至于怎么来的……”她顿了顿,“就像你第一次做噩梦,需要理由吗?”
门外的刮擦声停止了。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比之前的声响更令人不安。
突然——
砰!
一声巨大的撞击猛地砸在门板上,整个门框都震动起来,灰尘簌簌落下。
矮个子男生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砰!砰!
撞击接二连三,越来越猛烈。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锁扣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崩开。
“它们要进来了!”矮个子绝望地喊道。
瘦削男生猛地站直身体,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似乎适应了些许微光,闪烁着一种冷冽的光泽。“不能待在这里了。必须出去。”
“出去?外面全是那些东西!”高挑女生反驳,但声音里也充满了动摇。
“待在这里就是等死。”瘦削男生的语气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跟着我。我知道一个‘波动点’。”
波动点?那是什么?煬澐完全听不懂。
就在这时,巨大的撞击声突然停止了。
一切又陷入了那种诡异的寂静。
这种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紧接着,一种新的、更加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那是一种细微的、密集的……抓挠声。
无数细小的、尖锐的东西,正在疯狂地抓挠着门板的每一个角落,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声音不大,却像无数根针,直接扎进人的神经深处。
门把手开始自己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
“走!”瘦削男生低喝一声,不再犹豫,猛地冲向器材室最深处。
高挑女生一咬牙,再次拉起几乎瘫软的矮个子,跟了上去。煬澐别无选择,也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器材室深处堆满了各种垫子和体育器材,形成一片杂乱的阴影。瘦削男生径直冲向一面看起来毫无异常的墙壁。在几乎要撞上的瞬间,他伸出手,指尖在墙面上某个特定位置猛地一按——
嗡……
一声轻微的、仿佛空间本身在震颤的嗡鸣响起。
那面坚实的墙壁,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开始荡漾起一圈圈透明的涟漪!
“快!”瘦削男生回头低吼一声,第一个迈步,身影直接融入了那荡漾的波纹之中,消失不见。
高挑女生没有丝毫迟疑,拉着矮个子也冲了进去。
煬澐冲到涟漪前,最后的犹豫被身后那骤然变得疯狂尖锐的抓挠声和门锁即将弹开的金属扭曲声彻底击碎。他闭上眼睛,猛地向前一撞——
没有撞击的实感。
而是一种奇异的下坠感和冰冷的包裹感。
仿佛一瞬间坠入了冰冷的深海。
他猛地睁开眼。
黑暗消失了,器材室消失了,抓挠声也消失了。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上下颠倒的走廊里。
头顶是应该是地面的水磨石地板,脚下则是本该是天花板的、安装着昏暗灯管的顶棚。教室的门牌倒悬着,公告栏贴在“地上”。一切都寂静无声,弥漫着一种陈旧的、如同停尸房般的冰冷气息。
而那个瘦削男生和高挑女生,以及矮个子,就站在他不远处,同样适应着这颠倒的世界。
“这……又是哪里?”煬澐的声音在空旷的倒置空间里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回音。
“回廊的‘另一面’。”瘦削男生简短地回答,他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暂时安全。但它们很快会嗅到味道跟过来。”
“我们得找到‘锚点’醒过来。”高挑女生说,她松开矮个子,让他靠墙坐下,后者依旧在瑟瑟发抖。
“锚点?”
“就是让你觉得‘不对劲’的东西。”女生解释道,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一些,“每个梦都有自己的‘规则’和‘漏洞’。找到那个打破规则、不该存在的东西,集中精神抓住它,有时候就能醒过来。”
她说着,目光开始仔细地审视这个倒置的世界。瘦削男生也开始移动,用手指轻轻划过倒悬的墙壁,似乎在感知着什么。
煬澐学着她的样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倒置的教室门,倒置的标语,倒置的窗户……一切都荒谬,却又遵循着某种颠倒的规则。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最终落在一扇倒置的窗户上。窗外不是熟悉的操场,而是一片旋转的、灰雾蒙蒙的虚空。
然而,就在那灰雾之中,他好像看到了什么。
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光点。
金色的,温暖的,稳定地闪烁着。
像黑夜海面上的灯塔,像绝望沙漠中的星辰。
“光……”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那个瘦削男生猛地转头看向他,眼神锐利:“你看到什么了?”
“那边……”煬澐指着那扇窗户,“好像……有个光点。”
高挑女生和瘦削男生立刻顺着他的指引望去,眯起眼睛仔细分辨。
“我什么也没看到。”高挑女生摇了摇头。
瘦削男生沉默地看了几秒,冷冽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波动。“……我也没看到。”他最终说道。
但煬澐确定自己看到了。那个光点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并且……它似乎在轻轻摇曳,像在对他招手。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忘记了恐惧,忘记了身边的陌生人,一步一步朝着那扇倒置的窗户走去。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冰冷的玻璃,触碰那遥远的光点。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接触到玻璃的瞬间——
整扇窗户,连同其外的整个灰雾虚空,突然像被打碎的镜子一样,骤然破裂!
无数碎片朝着他扑面而来!
煬澐猛地向后踉跄,以为自己会被碎片割伤。
但那些碎片在碰到他之前,就化作了无数闪烁的光尘,围绕着他盘旋、飞舞。
眼前的景象再次开始剧烈地扭曲、溶解。
倒置的走廊、灰雾、窗户……一切都在光尘中崩塌、重组。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拉扯感,仿佛灵魂正被从某个地方用力拽出。
耳边最后响起的,是那个矮个子男生惊恐的叫声,以及那个瘦削男生似乎带着一丝惊诧的、极低的疑问:
“你……”
后面的字句被巨大的嗡鸣声彻底淹没。
——
煬澐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疯狂擂鼓,额头上布满冰冷的汗水。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柔和地照亮了他熟悉的卧室。
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一切都安稳而平静。
他大口喘着气,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干燥的,没有沙粒,没有雨水。摊开手掌,掌心也空空如也。
又一场梦?
可那冰冷的雨,无声的追逐,颠倒的走廊,那三个陌生的人……一切都真实得可怕。
还有……那个光点。
他为什么会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光点?
那个瘦削男生最后想说什么?
“你……”
你什么?
煬澐怔怔地坐在床上,望着窗外逐渐明亮的天空,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些“梦”绝非偶然。它们彼此关联,并且……似乎只有他,看到了那道引他脱离的光。
那个女孩的话语再次浮现在脑海。
“找到光……”
他找到了。在一切归于静默之前。
但这到底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