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格,将教室切割成明暗交错的条块。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粉笔灰的气味和少年们轻微的喧哗混合在一起,构成再寻常不过的高一开学日常。
煬澐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讲师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的思绪仍被困在昨夜那个冰冷粘稠的梦境碎片里——无声坠落的雨滴,无限延伸的楼梯井,还有那些在黑暗中无声迫近的、边缘闪烁着雪花的模糊人影。
以及最后,那道唯有他能看见的、将他从崩溃边缘拉回的金色光点。
他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不快的记忆驱散,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外,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连续几天,他都在课间试图“偶遇”那个沉默的女孩,她却像融入人群的水滴,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班主任宣布大家可以自由去图书馆查阅资料,他才在逐渐走空的教室里,捕捉到窗外一闪而过的、安静的侧影。
几乎没有犹豫,他合上根本没看进去的书本,起身跟了出去。
图书馆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木质书架特有的沉静气息。阳光从高大的窗户倾泻而下,在深色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他在一排排高耸的书架间穿行,脚步放得很轻,目光扫过每一个安静的角落。
最终,他在阅览区最僻静的靠窗位置找到了她。
她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亚麻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部分侧脸。窗外过于明亮的阳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让她看起来有些不真实。她手中握着一支铅笔,正全神贯注地在摊开的速写本上涂抹着什么,神情是一种近乎绝对的专注和……空白。
煬澐放缓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停在一个既能看清她画纸,又不至于惊动她的距离。
只看了一眼,他的呼吸便微微一滞。
纸上正在成型的,根本不是静物或风景,而是一幅充满了动态与紧张感的、仿佛从某个噩梦中直接截取出来的场景——
一条昏暗的、似乎无限延伸的学校走廊。走廊的构图极其诡异,所有的透视线都扭曲着,仿佛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变形。头顶的荧光灯管被画成了一种惨白的、不断闪烁的状态,投下的光影凌乱而破碎。
而在这扭曲走廊的深处,他用铅笔侧锋涂抹出了几个模糊、摇曳、正不自然地向前倾斜冲刺的人影。那些人影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仓惶逃窜的轮廓,仿佛正被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追赶着。画面的视角极具压迫感,仿佛观画者也正身处其中,被迫一同逃亡。
更让煬澐感到一阵莫名寒意的是,在走廊一侧的墙壁上,她用工整却冰冷的线条,画出了一扇熟悉的门——那正是昨夜梦中,他们最后躲藏的那间器材室的门。门板被描绘得仿佛正在被从外部猛烈撞击,呈现出一种不堪重负的扭曲弧度。
煬澐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这画面……太熟悉了。那追逐的窒息感,那绝望的奔跑,那扇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撞开的门……
这分明就是他昨夜亲身经历的恐怖场景!
她怎么会画这个?难道她昨晚也在那个梦里?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梦?
他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女孩握着铅笔的手顿住了。她没有立刻抬头,只是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像是蝴蝶翅膀扫过平静的水面,极细微的涟漪一闪即逝。然后,她缓缓地抬起眼,目光从画纸移向了他。
依旧是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此刻却像蒙着一层极淡的雾,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没有惊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仿佛他的出现,与窗外掠过的一片云影,并无不同。
煬澐感到一阵莫名的焦躁。他指着那幅几乎完成的画,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干:“这……你画的是什么?”
女孩的视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落回自己的画纸上,静静地看了几秒,仿佛在审视一件与己无关的作品。然后,她重新抬起眼,看向他,轻轻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没有回答。没有解释。只有沉默。
这种沉默比任何否认或承认都更让人难受。煬澐感到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还有一种被无形屏障隔绝在外的焦灼。
“你昨天晚上……”他试图换一种方式追问,“是不是也……”
女孩的目光却已经从他脸上移开,重新落回速写本。她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也完全无视了他的存在,拿起铅笔,在那幅令人不安的走廊逃亡图下方,开始勾勒新的内容。
煬澐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只能怔怔地看着她的笔尖移动。
新的画面与上方拥挤紧张的走廊截然不同,显得空旷而……窒息。
她先是用细腻的排线,涂出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幽暗底色。然后,在那片浓郁的黑暗中央,轻轻画出了一個微微蜷缩的、模糊的人形轮廓。
那轮廓仿佛正漂浮在这片虚无的黑暗中央,孤立无援。女孩用笔极其克制,没有细节,没有表情,只有一种巨大的、被绝对寂静包裹的孤独感。
而在那蜷缩人影的斜上方,画面的边缘处,她开始轻轻点缀出一些极其细微的、散发着柔和微光的气泡。那些气泡正缓慢地、以一种违背重力的方式,朝着更深的黑暗上方漂浮而去。
煬澐皱起了眉。这又是什么?看起来像是在水里?深海?
他完全无法理解这幅画的含义,但它所传递出的那种静谧的绝望感,却莫名地牵动了他的某根神经,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心悸。
就在这时,女孩的笔尖再次停顿。她微微侧头,像是在倾听什么,又像是在感受窗外阳光的温度。随后,她手腕轻动,在那片幽暗的底色上,寥寥数笔,添加了最后一样东西——
在那漂浮人影的下方,极深的黑暗里,她用更深的铅笔色,勾勒出了一个巨大的、模糊的、正在缓缓张开的阴影。那阴影的形状难以名状,似鱼非鱼,似兽非兽,只能感受到一种无声的、等待吞噬的恶意。
完成最后一笔后,她放下了铅笔。
然后,她做了一個让煬澐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伸出手指,用指尖蘸了一点旁边颜料盒里残留的、尚未干透的群青水彩,然后将那抹深邃的蓝色,轻轻点涂在了画中那个蜷缩人影的……“心脏”位置。
一小滴突兀的、湿润的蓝色,在那片铅笔勾勒的灰黑世界中,显得格外刺眼。
像一颗被钉住的心脏。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像一个冰冷的预言。
煬澐看着那滴蓝色,忽然感到自己的心脏也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传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抽痛。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女孩。
她正静静地看着那幅新完成的画,眼神依旧空茫,仿佛透过画纸,望向了某个他无法触及的、遥远而寒冷的未来。
她到底在画什么?
昨天的沙漠,今天的走廊和深海……这些光怪陆离的画面之间有什么联系?和她总是沉默悲伤的眼神又有什么关系?
而她刚才画下的那幅深海,那蜷缩的人影,那张开的阴影,还有那滴刺眼的蓝色……又预示着什麼?
无数疑问在煬澐脑中盘旋,却得不到任何答案。眼前的女孩就像一座沉默的冰山,他所能看到的,永远只是浮于水面的微小一角。
女孩似乎完成了今天的工作。她合上速写本,将其小心地收进书包,然后站起身,没有再看煬澐一眼,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像一阵无声的风,悄然离开了阅览区,消失在图书馆深色的门廊阴影之后。
煬澐独自站在原地,窗外午后的阳光依旧明亮温暖,他却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从画中那片深海里弥漫出来,悄无声息地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隐隐有一种预感,女孩笔下那无声的、深海的黑暗,或许很快,就会成为他今夜无法醒来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