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时间仿佛被冻结了。苍白的光线从头顶洒落，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不真实的静默之中。煬澐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急促的呼吸声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刚才那深海的窒息感，那庞大阴影的冰冷迫近，太过真实，真实到此刻指尖触碰到的、干燥的地面都显得虚幻。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一扇原本紧闭的教室门，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那道缝隙中悄然走出，悄无声息地踏在水磨石地面上。是那个女孩。她依旧穿着那身干净的校服，亚麻色的发丝柔顺地垂在肩头。她的步伐很轻，像是一片羽毛飘落，没有打破这片凝固的死寂。
她径直朝着煬澐走来，目光平静地落在他略显狼狈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空茫的雾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带着某种沉淀下来的了然。
她在煬澐面前站定，微微低下头看着他。
“你找到光了。”她开口，声音清冷，像溪水流过卵石，在这绝对安静的空间里异常清晰，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这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煬澐猛地抬起头，心脏又是一紧。她果然知道！她知道那束光！她知道这一切！
“你到底是谁？”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因紧张而沙哑，“这到底是什么地方？那些……那些东西又是什么？你为什么能……”
女孩静静地听他一连串的问题像仓促的雨点般砸过来，没有打断，也没有丝毫的不耐烦。直到他因激动而略微停顿，她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稳得令人心惊。
“你可以叫我，‘溯’。”她说出了两个字，音调平缓，却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煬澐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溯……
一个带着回望与追寻意味的名字。
“这里，”她微微抬手，指尖轻轻划过空气，仿佛在触摸这片凝固的空间，“是梦的缝隙，是意识的底层。它由无数破碎的‘碎片’拼接而成，你所经历的沙漠、走廊、深海……都只是其中的一片。”
“碎片？”煬澐艰难地消化着这个词。
“嗯。”溯的目光似乎飘远了一些，像是在审视这个无形的世界，“它们源自记忆，源自恐惧，源自最深沉的执念与遗忘。每一个碎片都有自己的规则，有的荒芜，有的拥挤，有的……充满敌意。”
“那……那些追我的东西？还有海里那个……”煬澐感到一阵寒意。
“它们是碎片本身的‘守则’，或是其他迷失者留下的‘痕迹’。”溯解释道，语气平淡得像在描述天气，“抗拒它们，会被同化或驱逐。理解它们，有时能找到通路。”
“通路？通向哪里？”
“通向其他碎片，或者……通向苏醒的岸边。”溯的目光重新聚焦到他身上，“而在这片缝隙里移动，需要‘方式’。就像你从沙漠到走廊，从深海回到这里，每一次跨越，都需要找到正确的‘接口’，或者，足够强烈的‘引信’。”
接口？引信？煬澐觉得头脑发胀，这些词汇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那我……我为什么会被拉进来？”他问出了最核心的恐惧。
溯沉默了片刻，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因为‘共鸣’。”她最终说道，“你的意识频率，与这片缝隙产生了共鸣。又或者……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它们。”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他的心口。
煬澐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那里只有他狂跳的心脏。
“那我该怎么办？我怎么才能不再进来？”他急切地追问。
“学会掌控。”溯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指引的意味，“探索你的能力。每一个能在此地存续的意识，都有其独特之处。就像你能‘看到’光，那就是一种天赋。去感受它，理解它，强化它。它是你在碎片间行走的凭依，也是你抵御侵蚀的壁垒。”
能力？天赋？煬澐想起在走廊里危急关头爆发出的速度，想起在深海中捕捉到那微弱光点的敏锐……难道这些都不是偶然？
“我需要……怎么做？”
“观察。尝试。”溯的语气依旧平淡，“下一次，当你再踏入某个碎片，不要只是逃跑。试着去‘感受’它的脉络，去寻找它的‘规则’。甚至……去尝试影响它。”
影响梦境？这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
但溯的眼神告诉他，她是认真的。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煬澐看着她，心中充满了困惑与一丝莫名的警惕，“你好像……知道很多。”
溯迎着他的目光，良久，才轻轻地说：“因为观测，是我的方式。”
说完，她往后退了一步，身影似乎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仿佛要融入周围苍白的光线里。
“记住，煬澐，”她第一次叫出了他的名字，声音缥缈得像远处的回音，“碎片无穷，路径万千。不要迷失在过去的影子里，也不要……畏惧未来的黑暗。”
她的身影彻底淡去，如同消散的雾气。
紧接着，整个走廊也开始剧烈地晃动、透明化……煬澐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仿佛从高处坠落——
他猛地睁开眼，看到了熟悉的天花板。清晨微弱的曦光透过窗帘缝隙，空气中弥漫着安稳的尘埃气息。
他坐起身，心脏仍在咚咚直跳，但这一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溯……她告诉了他名字！她解释了这个世界！她给了他方向！
这一切不再是完全未知的、令人绝望的恐怖循环。他终于抓住了一丝脉络，尽管它依旧神秘而危险。
整整一天，煬澐都处于一种心神不宁的亢奋状态。课堂上的知识完全无法进入他的大脑，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溯的话语——碎片、规则、能力、观测……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次见到她，向她求证更多细节，询问更多关于“能力”的事情，问她所谓的“观测”又是什么意思。
放学铃声一响，他就第一个冲出了教室，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寻。他几乎找遍了整个校园，图书馆、操场、教学楼后的安静角落……最后，终于在那棵巨大的香樟树下，看到了那个安静的身影。
她正坐在树下的长椅上，膝盖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望着远处操场上奔跑嬉笑的人群，眼神空茫而疏离，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河流。
煬澐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的心情，快步走了过去。
“溯！”他唤出了那个名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女孩闻声，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他的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却只有一片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
茫然。
是的，茫然。一种彻底的、完全的陌生感。仿佛她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也是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他。
煬澐满腔的话语瞬间冻结在喉咙里。他预想过她的平静，她的冷淡，甚至她的拒绝回答，但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眼神。
“你……”他迟疑地开口，心脏微微下沉，“你昨天……在图书馆……”
女孩微微偏头，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像是不明白他为何要提起这个。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一如既往的轻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墙壁：“我不太记得了。”
不太记得了？
煬澐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昨天那番详尽而清晰的对话，那关于碎片和能力的解释，那最后叫出他名字的瞬间……她都不记得了？
“那……梦里呢？”他不甘心地追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那条走廊！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叫溯！你还告诉我那些碎片、那些规则……”
女孩静静地听着，眼神里的困惑逐渐被一种礼貌的、却更加疏远的淡漠所取代。她等他说完，然后再次轻轻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她说，语气平静无波，“我想……你可能是认错人了。或者，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
认错人了？一个很真实的梦？
煬澐僵在原地，看着她那双干净得找不到一丝一毫伪饰和隐瞒的眼睛，一股巨大的、冰凉的荒谬感和失落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她看起来……是真的不记得了。
为什么会这样？昨天的一切难道都是他的幻觉？还是说……那所谓的“梦境缝隙”里的对话，对于现实中的她而言，同样只是一场会被遗忘的梦？
所有的激动、所有的期待、所有刚刚构建起来的一点点理解和希望，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碎成一地冰冷的粉末。
她不再看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侧脸在树荫下显得安静而遥远，仿佛已经彻底关闭了所有沟通的通道。
煬澐站在原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香樟树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传来的欢笑和奔跑声显得格外刺耳。
阳光明媚，世界正常运转。
只有他，被独自留在一片无声的、巨大的茫然和寂静里，手足无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