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被独自留在一片无声的、巨大的茫然和寂静里,手足无措。
香樟树的叶子在傍晚的微风中轻轻摇晃,远处操场上的喧闹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煬澐望着那个消失在林荫道尽头的背影,只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了一块。
那种感觉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一种缓慢的、弥漫开来的冰凉,仿佛某种重要的东西被连根拔起,留下一个无法填补的空洞。
她那双纯粹茫然的眼睛,像冰冷的雨水,浇灭了他心中刚刚燃起的所有激动和希望的火苗。
认错人了?一个很真实的梦?这轻飘飘的解释,比任何直接的否认都更让人无力。
他在那棵树下站了许久,直到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天空染上墨蓝,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走。
路灯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循环往复。
每一步都踩在一种虚浮的不真实感上。
昨夜的深海逃亡,图书馆里的对话,那些关于碎片和规则的清晰解释……难道真的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幻觉?可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冰冷海水的触感,肺部还记得那种窒息般的灼痛。
还有她叫出他名字的语气——“记住,煬澐”——那声音里的重量,不像幻听。
回到家,面对父母寻常的问候和餐桌上的饭菜,他勉强应付着,味同嚼蜡。
夜晚如期降临,他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光影,第一次对黑暗产生了如此清晰的抗拒。
他害怕闭上眼睛,害怕再次坠入那个光怪陆离、充满未知恐惧的世界。
如果连“溯光”的存在和那些指引都是虚假的,那他在梦境中还能相信什么?
然而,意识的堤坝终究脆弱。
疲惫像潮水般漫上来,视野逐渐模糊,耳边细微的声响也渐渐远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仿佛又听到了那句缥缈的告诫:“不要畏惧未来的黑暗……”
没有预兆,没有过渡。
意识像是从高处猛然坠落,瞬间被冰冷的黑暗包裹。
不是缓缓沉入,而是直接被扔了进去。
首先恢复的感知是听觉。
一种绝对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寂静。
不是没有声音,而是所有的声音都被某种东西吞噬了,连他自己本该存在的心跳和呼吸声,都消失无踪。
仿佛被塞进了隔音的棉花里,又像是坠入了宇宙的真空。
紧接着是触觉。
脚下是坚硬而冰冷的平面,光滑得有些不自然。
空气凝滞,带着一股陈旧的、像是多年未流通的灰尘气息,吸入肺里带着微微的刺痛。
他试图睁大眼睛,却发现自己仿佛失明了。
眼前是一片纯粹的、浓稠得化不开的墨黑,没有一丝一毫的光线。
他下意识地抬手在眼前晃动,却连手指的轮廓都看不到。
这种视觉的剥夺带来了最原始的恐慌。
他试探着向前迈出一步。
“咚……”
脚步声突兀地响起,却被无限地拉长、放大、扭曲。
原本轻微的脚步落地声,在这个空间里变成了一声沉闷的、如同敲击在巨大空腔上的回响,嗡嗡地震荡开来,久久不散。
煬澐僵在原地,心脏猛地缩紧。
他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回声回廊。
一个声音会被无限放大并扭曲的诡异空间。
而在这里,声音似乎是……致命的。
他屏住呼吸,不敢再动。
试图用其他感官探索周围。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指尖触到了冰冷的、略带粗糙感的墙壁。
墙壁似乎会吸收光线,甚至吸收触感,摸上去有一种不真实的虚无感。
恐惧让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尽管他极力压制,但那“咚……咚……咚……”的心跳声,还是透过骨骼和胸腔,在这个死寂的空间里被放大成擂鼓般的巨响,一声声敲打着他自己的耳膜,也像是在向黑暗中的某个存在宣告着他的位置。
完了。
这个念头刚升起,他就听到了。
从回廊的深处,那无尽的黑暗里,传来了一种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嘶啦……嘶啦……像是某种沉重的东西,拖拽在粗糙的表面上。
那声音初时极远,但在这个扩音效果极强的环境里,却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更可怕的是,那摩擦声似乎……是被他的心跳声吸引过来的。
煬澐吓得立刻用手紧紧捂住胸口,试图阻隔心跳的声音,但毫无用处。
那擂鼓般的声响依旧穿透了他的手掌,固执地回荡在回廊里。
嘶啦……嘶啦……
摩擦声变得更清晰了,并且,在靠近。
他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一种冰冷的、纯粹的恶意,如同实质的寒风,从声音传来的方向弥漫过来。
他看不到那是什么,但本能告诉他,那绝对是比之前遇到的任何东西都要恐怖的存在。
跑!
这个念头占据了一切。
他顾不上会不会制造更大的声响,猛地转身,凭着感觉朝相反的方向发足狂奔!
“砰!砰!砰!砰!”
他的脚步声不再是单一的回响,而是变成了一连串剧烈爆炸般的轰鸣,在回廊里疯狂地碰撞、反弹、叠加,形成一片混乱不堪的声浪。
这声音简直是在为黑暗中的猎手指明方向!
果然,身后的摩擦声瞬间变得急促起来!嘶啦嘶啦嘶啦——!像是被彻底激怒,速度陡然加快!
煬澐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向前跑。
黑暗剥夺了他的方向感,他不知道自己跑向哪里,是直线还是弯道,只能感觉到冰冷的墙壁偶尔擦过他的手臂。
回廊仿佛没有尽头,脚步声和心跳声交织成的噪音地狱,几乎要震碎他的鼓膜和神经。
就在他感觉肺快要炸开的时候,左臂外侧突然掠过一阵极致的冰凉!
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彻底的“消失”感。
他惊恐地扭头,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左臂小臂以下的部分,仿佛瞬间不存在了。
没有触感,没有温度,甚至连“它是手臂”这个概念都变得模糊。
就像那块地方被橡皮擦从世界上轻轻抹去,只留下一个虚无的轮廓。
这种“存在被抹除”带来的精神冲击,远比肉体疼痛更令人崩溃。
煬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声音同样被放大成尖锐的啸叫,在回廊里回荡。
而这一声叫喊,仿佛最后的晚餐铃。
嘶啦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不止一个!更多的“幽影”被吸引过来了!它们无声地咆哮着,带着吞噬一切的饥渴,从前后左右的黑暗中围拢过来。
煬澐跌跌撞撞地向前冲,绝望地希望能找到一条岔路,一个房间,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
但墙壁光滑完整,没有任何缝隙。
终于,在又一次伸手摸索时,他的指尖没有触到冰冷的墙面,而是按在了空处。
他冲得太快,收势不及,整个人向前扑去,重重地撞在了一面坚硬的、垂直的障碍物上。
是死胡同。
一堵冰冷、光滑、绝情的墙壁,堵死了所有的去路。
他背靠着这面绝壁,大口地喘着气,虽然声音被放大成了恐怖的风箱声。
他徒劳地用手拍打着墙壁,发出绝望的砰砰声。
完了。
彻底完了。
嘶啦声已经近在咫尺。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冰冷的恶意触须般拂过他的脸颊、他的身体。
周围的黑暗变得更加浓稠,连他被放大扭曲的喘息声都开始被吞噬、减弱。
光线(虽然本来也没有)仿佛被吸走,空间感正在消失。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压缩,被分解,被从这个世界上一点点擦掉。
意识开始模糊,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闪烁着虚无的雪花。
最后的念头是:这就是结局了吗?被遗忘在这样一个无声的、黑暗的角落,连存在过的痕迹都被抹去……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熄灭,融入这片永恒虚无的前一瞬。
在绝对黑暗的正前方,几乎贴着他鼻尖的地方,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了一点微光。
不是刺眼的光源,而是一道极其细微的、垂直的、散发着柔和暖意的光痕。
像是一扇门被推开了一道头发丝般的缝隙。
从那条缝隙里,渗出的光芒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真实”感,与这个充满恶意和虚无的回廊格格不入。
光芒照亮了门前极小的一片区域,也照亮了煬澐绝望的瞳孔。
门?
这里怎么会有一扇门?
是幻觉吗?是意识消散前的最后错觉?
但那条光痕如此清晰,如此稳定。
没有时间思考了。
身后那令人窒息的吞噬感已经碰到了他的后背。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道缝隙,猛地撞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