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个种下疑惑与探索种子的僻静小花园离开后,煬澐的心绪并未如预期般获得平静。
反而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扩散,愈发紊乱。
溯光——那个他决定暂时如此称呼的神秘女孩——最后那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否认,与她画架上那幅细节惊人的门扉素描,形成了无比尖锐的矛盾。
这种矛盾感在他脑中反复冲撞,比任何直接的恐怖追逐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不安。
它意味着,他所面对的超自然现象,其复杂和诡谲程度,可能远超他最初的想象。
夜晚再次无可避免地降临。
这一次,入睡的过程不再有之前的挣扎或抗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认命的沉重疲惫。
意识下沉的速度很快,却没有直接坠入黑暗,而是仿佛穿过了一层粘稠、冰冷的胶质屏障。
当双脚传来陷入泥泞的触感时,煬澐“睁开”了眼。
没有刺目的血色烈日,没有无尽的冰冷楼梯,也没有绝对死寂的黑暗回廊。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漫无边际的灰黑色沼泽之中。
粘稠的泥浆没过了他的脚踝,每一次试图抬脚都异常艰难,发出令人不快的“咕啾”声。
空气中弥漫着的不是腐殖质的土腥气,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浓重得化不开的悲伤和绝望。
这股情绪仿佛有形之物,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呼吸都变得困难。
视野所及是扭曲、枯槁的怪异植物,它们虬结盘绕,像是痛苦挣扎的灵魂凝固成的雕塑。
灰蒙蒙的天空低垂,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片均匀的、令人压抑的晦暗。
“这里……是哪里?”
煬澐茫然四顾,一种比面对具体怪物更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这里的恐怖并非来自外部的直接攻击,而是源于环境本身对精神的侵蚀和同化。
他感到自己的情绪正在被这片沼泽拉扯、污染。
近几日积压的焦虑、对未知梦境的恐惧、还有白日里被溯光否认后的挫败与困惑,都不由自主地翻涌上来,变得异常清晰和尖锐。
就在这时,他身旁不远处的泥沼表面突然开始“咕嘟咕嘟”地冒起气泡。
粘稠的泥浆翻滚着,逐渐凝聚、升高,形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那轮廓没有五官,但煬澐却从中清晰地“看”到了——那是他对着糟糕的试卷发愁时的样子!
紧接着,另一个方向又一团泥浆升起,化作了他在无尽回廊中被幽影追逐时因恐惧而扭曲的脸。
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的泥浆幻影从沼泽中浮现出来。
它们是他近期所有负面情绪的具象化:对学业落后的焦虑、对反复噩梦的恐惧、对溯光身份的困惑、还有深藏心底的害怕被遗忘的孤独……
这些幻影虽然动作迟缓,却带着一种执拗的恶意,缓缓地从四面八方朝他围拢过来。
煬澐惊恐地想要后退,但泥沼的吸力让他举步维艰。
他挥舞手臂试图驱散这些源于自身的幻影,但手掌穿过它们时只会激起一片泥浆,随即它们又缓慢地重新凝聚。
物理攻击似乎毫无效果,反而因为他的挣扎,内心的恐惧和焦虑愈发强烈。
周围的幻影也随之变得更加凝实,逼近的速度也似乎快了一线。
绝望中,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
“这些鬼东西……是因为我的情绪才出现的?”
他想起在回声回廊,声音会引来幽影。
那么在这里,负面情绪就是燃料?
这个想法太过荒谬,但此刻他已无计可施。
他强迫自己停止无谓的挣扎,深深地、艰难地吸了一口那充满绝望气息的空气,试图压下心中的恐慌。
他闭上眼睛不再去看那些越来越近的、代表着他内心软弱的幻影,转而拼命回忆一些平静的、甚至是美好的片段——
阳光下的教室,家中温暖的饭菜,甚至是白日里那个女孩坐在树下时周身那圈安静的光晕。
这个过程极其困难,负面情绪如同跗骨之蛆不断试图重新占据主导。
但当他勉强集中精神,专注于那些稀薄的积极回忆时,他隐约感觉到周围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似乎减弱了那么一丝丝。
他猛地睁开眼。
果然,那些逼近的泥浆幻影动作变得更加迟滞,轮廓也似乎模糊了一点。
虽然它们仍在靠近,但那种迫在眉睫的危机感确实缓解了。
“有效!”
这个发现给了他一丝希望。
他不再试图对抗所有幻影,而是尝试识别它们所代表的具体情绪来源。
当他刻意避开去想“对溯光的困惑”时,那个对应的幻影明显变得淡薄。
当他努力压制“害怕被遗忘”的恐惧时,另一个幻影也迟缓下来。
他像是一个在雷区中蹒跚前行的排雷工兵,小心翼翼地规避着自己内心最敏感、最脆弱的角落。
引导着自己的思绪,在一片混沌的绝望沼泽中寻找着相对安全的路径。
这个过程耗费的心神远超单纯的奔跑。
他感到精神上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头脑阵阵发晕。
但最终他凭借着这种笨拙的、初步的“情绪调控”,艰难地挪动到了这片沼泽区域的边缘。
那里的泥浆不再翻滚,幻影也逐渐消散融入背景。
他瘫倒在相对坚实一些的地面上,浑身虚脱仿佛刚经历了一场耗尽全力的考试。
虽然脱离了最危险的区域,但沼泽中那股悲伤绝望的气息依旧萦绕不散,只是淡薄了许多。
这一次他不再是纯粹靠运气或莫名的外力介入脱险。
他第一次模糊地触摸到了这个诡异梦境世界的某种规律。
尽管这规律如此隐晦,应用起来如此艰难,但这是一个从完全被动到尝试主动理解的关键转变。
……
清晨煬澐在比以往更加沉重的疲惫感中醒来。
头脑像是被灌了铅,太阳穴隐隐作痛,那是精神过度消耗的后遗症。
课堂上他几乎无法集中注意力,老师的讲解变成毫无意义的嗡嗡声。
午休时间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鬼使神差地再次走进了图书馆。
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引力将他带向那个熟悉的角落。
果然她又在那里。
溯光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窗外过于明亮的阳光在她周身勾勒出朦胧的光晕。
她低着头,亚麻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部分侧脸,正专注地在速写本上涂抹着什么。
神情是一种近乎绝对的空白,仿佛与周遭的世界隔绝。
煬澐放缓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
他没有立刻打扰她,而是隔着一段距离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
昨夜的经历依旧鲜活,那种通过引导情绪在绝境中觅得生路的体验让他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困惑和一种想要倾诉、想要验证的冲动。
他终于还是走了过去在她桌对面轻轻坐下。
溯光没有抬头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笔尖在纸上滑动的沙沙声轻柔而持续。
煬澐犹豫了一下声音因疲惫而有些沙哑。
他尝试用最模糊、最不涉及具体细节的方式开口:
“我……最近做的梦感觉……很奇怪。”
笔尖没有停顿。
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继续道:
“就是……梦里的感觉好像……会变。”
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汇来描述那种难以言喻的体验。
“有时候你越怕什么那个东西就越厉害……但如果你……试着不去那么想好像就会……好一点点?”
他说得断断续续含糊其辞,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番描述幼稚得像小孩子的呓语。
他紧紧盯着溯光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希望能从她那里得到一点反应,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皱眉,来印证或否定他昨夜那荒诞的推测。
溯光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反应。
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就在煬澐感到一阵失望准备放弃这徒劳的尝试时,他忽然注意到溯光那只握着铅笔的纤细白皙的手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她的笔尖并没有停止作画,但画的内容似乎偏离了原本的轨迹。
在原本可能是在勾勒静物或风景的纸页一角,她的手腕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移动着画下了一个小小的线条简单的图案。
那是一个心形的轮廓。
但这颗“心”并非安稳地停留在纸上。
它的周围被一圈圈细密而凌乱的涟漪状线条环绕着,仿佛正沉浮于动荡的水中。
心形本身也被画得有些扭曲边缘模糊,给人一种不稳定随时可能碎裂或沉没的感觉。
这个图案的出现是如此突兀与周围画风格格不入,更像是潜意识信手涂鸦的产物。
更让煬澐心头一跳的是就在这个图案完成的瞬间,溯光握着笔的手指似乎微微一顿。
然后她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用笔尖侧锋在那个刚刚画好的带着涟漪的心形图案上迅速而用力地涂抹了几下将其彻底涂黑变成了一团不起眼的污迹融入了纸页的背景色中。
整个过程中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神依旧空茫地落在画纸上。
仿佛刚才那个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过那个图案从未存在过。
她继续着她之前的绘画笔尖沙沙一切如常。
煬澐怔怔地看着那团被涂黑的墨迹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起来。
“是无意识的涂鸦吗?”
“还是……某种回应?”
“情绪是钥匙……也是陷阱?”
昨夜沼泽中生死一线的感悟与眼前这转瞬即逝的被涟漪环绕又迅速被抹去的心形图案在他脑中产生了奇异的共鸣。
“她听到了。她一定听到了。”
而且她用这种只有他可能察觉的近乎密码的方式给出了一个隐晦而冰冷的提示。
煬澐不再说话也不再试图追问。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阳光中女孩低垂的侧影。
心中的迷雾似乎散去了一些,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深邃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确定感。
他与这个梦境世界以及与眼前这个神秘女孩之间那根无形的线似乎又收紧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