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万事屋旅馆。
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雅典娜躺在里间,生命体征微弱,依靠着怜音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珍贵药物吊着一口气。晓则被安置在另一间静室,同样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如纸。
还是那间熟悉的小黑屋。
油灯的光芒摇曳不定,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阴影。怜音站在窗边,背对着澜新。她伸手推开了紧闭的窗户。
“呼——”
窗外的夜风带着荆国特有的、混杂着尘埃与血腥味的凉意,猛地灌入这间沉闷的小屋。风撩起了怜音鬓角的发丝,带来一阵微不可察的、属于女人的芬芳气息,但这气息很快便被屋内的沉重所吞没。
怜音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无尽的黑暗。沉默持续了很久,久到澜新几乎要开口质问。
终于,怜音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疲惫,转过了身。她的动作很慢,然后,在澜新惊愕的目光中,她开始解自己那件素色外衣的盘扣。
衣衫褪下,滑落肩头。
昏黄的灯光下,怜音那本该光洁的肩背和身躯,暴露在空气中。
纵横交错!
深深浅浅、狰狞可怖的伤疤如同无数条扭曲的毒蛇,爬满了她雪白的肌肤!这些疤痕形态各异,有爪痕、有利齿撕咬的痕迹、有仿佛被强酸腐蚀的坑洼、甚至还有贯穿性的伤痕!它们密密麻麻,遍布她的前胸、后背、手臂……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地方!这些伤痕,无声地诉说着多年前那场深入骨髓的恐怖遭遇!
她锁骨间垂落的晶体正泛着幽绿微光,棱面散发的光影竟与明镜胸口的令轴形状如出一辙!
澜新倒吸一口凉气。
“做出选择的,是晓自己。”怜音的声音异常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就像……我当年选择成为执轴人一样。”
她重新披上外衣,遮住了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走到桌边坐下,目光落在桌上那把银色的永恒之枪上。
“百年前……我和明镜,曾是青梅竹马。”怜音的声音带着悠远的回忆,“我们朝夕相伴,形影不离,无忧无虑……直到十三岁那年……”
她的眼神变得空洞,仿佛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地穴。
“我们误入了一处奇境……一个由强大魔物守护的远古藏宝地……妖邪横行,鬼祟丛生……手无寸铁的我们,被那些无情而疯狂的魔物疯狂追逐……逼入了绝境……”怜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我身上的伤……就是那时留下的……为了推开他,为了争取一线生机……”
“地牢无穷无尽,道路在黑暗中不断延伸……恐惧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快要将我们淹没……我们逃啊逃……最后……逃进了一间奇怪的屋子……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朴素的石台……”
怜音的目光聚焦在虚空:“石台上……摆放着两个……精致的盒子……”
“后来发生的事……你大概能猜到了……”怜音露出一抹苦涩到极点的笑容,“我们接触了盒子里的东西……从此……便拥有了令轴的力量……【全知】与【公正】……荆朝国(荆门)的名字……正是当年我们九死一生逃出那个地狱般的洞口时……看到朝阳下漫山遍野的荆棘……取的……寓意着新生与希望……多么讽刺……”
她停顿了很久,似乎在平复翻涌的情绪。
“然而,就如那位冥王哈迪斯所说。一切的力量,都伴随着与之等量的代价”,怜音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悲凉,“所有的令轴使用者,都需要承担非同寻常的代价。灵魂的高频共振,必然伴随着严重的副作用,并且表现形式,因人而异。”
她抬起手,轻轻按在自己胸口心脏的位置。那里,仿佛有微弱的浅绿色光芒透过衣衫隐约逸出——【全知】令轴。
“你可曾知道,”怜音看向澜新,眼神复杂,“明镜,他原来也是个温柔、善良、甚至有些胆小的小男孩啊,他连小动物都不忍心伤害。然而,【公正】令轴,却像最贪婪的寄生虫,一点点夺走了他的心志,吞噬了他的良知。那些美好的人性:纯真、善良、同情,全部化为了令轴维持力量的养料。他逐渐变得残暴、冷酷、扭曲,最终成为了践踏世间一切的怪物……”
怜音的语气带着锥心刺骨的痛:“这就是【公正】的代价……它扭曲了宿主心中对‘公平’的认知,放大了掌控欲,最终吞噬了人性。”
“而我,”怜音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胸口的衣襟,“【全知】的令轴,让我能洞悉这世上几乎所有的‘真理’。借由这份近乎等同于‘令’的权能,我甚至能观测到一直困扰着柯罗诺斯大人的,关于这个世界命运的高维变量。能‘看’到人类、神明、‘令’……以及这个宇宙,最后的结局……”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而我所承受的代价,”怜音惨然一笑,“是被令轴,永世囚禁在这间小小的旅馆之内,再也不能踏出去,哪怕,半步。”
她环顾这间昏暗的小屋,眼神中是无尽的悲哀,“不止如此,每当我试图去阐述我所知道的命运和结果,或者试图动用这份‘全知’的力量去改变什么,试图干预既定的轨迹……”
怜音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仿佛在忍受巨大的痛苦:“我身上的这些旧伤,就会重新裂开,鲜血淋漓。剧痛会瞬间吞噬我的意识,让我彻底丧失行动能力,甚至濒死。”
她看着澜新,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所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悲剧上演,看着令轴所做出的恐怖预言,一次次成为冰冷的现实。看着明镜一步步滑向深渊;看着雅典娜,走向她的终局;看着晓,被反噬……”
长久的沉默。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
“所以,我改变了自己。”怜音的声音突然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之前的痛苦仿佛被强行压入了冰层之下,“与其为无法改变的悲剧而痛苦。不如置身事外,笑看沧桑,做一位真正的旁观者。”她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而晓,他也必须承受成为执轴者的代价,这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宿命。”怜音的目光转向静室的方向,带着一丝怜悯,“虽然万事屋是由我的【全知】令轴力量构筑的特殊空间,某种程度上,可以屏蔽掉柯罗诺斯大人对内部事件的直接观测。她安排你与晓同行,甚至可能提前预知了永恒之枪的存在……这些措施,或许都是为了防止最糟糕的事态发生。”
怜音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尖锐的嘲讽:“但是,她忽视了一点,或者说,她无法摆脱。只要一个时间观测者,她的内心深处还留有一丝哪怕是最微弱的,想要改变世界、改变命运的想法。那么这个宇宙,就会像一个巨大的、无法逃脱的漩涡,让越界的观测者,越陷越深,最终被无尽的时间本身彻底吞噬、同化……”她的话语仿佛在暗示柯罗诺斯自身的困境。
“所以……”怜音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澜新身上,那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带着一种审视和决断。她站起身,走到桌边,再次拿起了那把银色的永恒之枪。
“咔哒…咔哒…”
她缓慢而有力地转动着弹巢,金属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小屋内清晰得如同丧钟。
怜音举起枪,冰冷的枪口,稳稳地对准了澜新的眉心。她的手指,轻轻搭在了扳机上。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表情隐藏在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澜新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痛苦、决绝、试探,或许还有一丝……疯狂?
“澜新……或者说,Lantion……”怜音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你应该记得吧?这里面……还有最后一发子弹。”
“你跟别人不一样呢,对其他人说这些会触发令轴副作用,但对你就不会。”
怜音的声音变了。
不再是那带着些许疏离的清冷,或是强装镇定的颤抖。一种黏腻、湿冷的东西缠绕上了她的声线,像毒蛇吐信,又似锈蚀的齿轮在干涩转动。
“啊哈……呵呵……”
毫无征兆的、带着毛刺的轻笑从她唇间溢出,在压抑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那双曾经清澈的眸子此刻蒙上了一层浑浊的雾霭,瞳孔深处跳动着无法解读的、近乎狂热的异样光芒。
青梅竹马的堕落,友人的危在旦夕,而自己则深陷囚笼……
接踵而至的打击,一个比一个沉重,一个比一个荒谬。它们不再是压在她肩头的重担,而是化作了无数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她绷紧到极限的神经,然后——猛地扯断。
咯咯的笑声越来越大,肩膀不受控制地耸动,纤细的手指死死抠进自己的手臂,留下深红的印痕,仿佛要将某种撕裂灵魂的痛苦从体内挖出来。
“不行了……不行了哦……”她喃喃自语,声音忽高忽低,破碎而甜腻,“看啊,都碎掉了……像漂亮的玻璃一样……哗啦啦……”
理智的堤坝在无法承受的洪流面前轰然溃决。此刻的怜音,嘴角挂着扭曲的笑意,眼神却空洞得吓人。疯狂如同藤蔓般从她心底的裂缝中疯长出来,缠绕住她每一寸意识,将她拽入了一个光怪陆离、唯有她自己能理解的深渊。
那根名为“承受”的弦,终于在她脑中发出了不堪重负的、断裂的尖鸣。而回响在她嘴角的,是再也无法抑制的、病态的狂笑。
“【澜新】之令轴本身,是统御所有令轴的‘王冠’呢!所以我超想试试看——在这家万事屋里转动命运的齿轮,到底会引发什么后果呀?”
她已经疯了。
“猜猜看……在我扣下扳机的那一刻……它……会贯穿你的脑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