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3年9月14日
下午 13:15 至 傍晚 18:03
“……前……面……有……光。”
清脆却毫无起伏的音节,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在弥漫着血腥与尘埃的压抑空气里,荡开细微的涟漪。
钟家鑫猛地抬起头,因为动作太快而牵动了颈部的伤口,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赢寂。她依旧站在那里,表情空洞,仿佛刚才那四个字只是他的幻觉。
但她确实说话了。不是痛苦的闷哼,不是无意识的嘤咛,而是对他指令的、 albeit (尽管)极其简单和迟滞的回应。
一丝微弱的、几乎被全身剧痛淹没的欣慰感,悄然掠过钟家鑫的心头。尽管前途未卜,伤势沉重,但这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进展,却像在无尽黑暗中瞥见的一星萤火。
“有光?”他重复了一遍,声音嘶哑得厉害,“能……通到外面吗?还是……另一个房间?”
赢寂看着他,绯红的眼眸眨了眨,似乎是在处理这段更复杂的信息。几秒钟后,她极其缓慢地摇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清。
不知道。或者无法理解“外面”和“房间”的区别。
钟家鑫咽下喉间的血腥味,不再追问。有光就意味着可能的空间,就可能有一线生机。无论如何,必须赌一把。
他再次仰头看向那个通风口,又看了看自己动弹不得的左腿和剧痛的右臂,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根本不可能靠自己爬上去。
他的目光落回赢寂身上。一个更加冒险的念头浮现出来。
“赢寂,”他尽量让声音平稳,用手比划着,“我需要你……帮我上去。你能……把我……推上去吗?或者……拉上去?”他指了指通风口,又指了指自己。
他无法预测她会作何反应。是再次无视?还是像刚才对付那些怪物一样,用无法控制的力量造成灾难性后果?
赢寂顺着他的手指,再次看向通风口,然后又低头看看他。她似乎在理解这个指令。片刻的静止后,她向前迈了一小步,靠近钟家鑫。
她没有尝试去推或者拉,而是伸出了双臂——那双蕴含着恐怖力量、此刻却显得纤细苍白的手臂——直接从他的腋下穿过,环抱住了他的胸膛。
她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非人的笨拙和生疏,仿佛不习惯“搀扶”这个动作。她的手臂冰凉,触碰到钟家鑫背部灼伤的伤口时,让他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赢寂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颤抖,动作停顿了一下,绯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疑惑,仿佛在奇怪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但她并没有松开。
然后,在钟家鑫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她 simply (简单地)向上用力。
一股强大却异常平稳的力道传来!钟家鑫感觉自己瞬间失去了重量,如同羽毛般被轻易地、平稳地托举起来,上升过程中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晃动和颠簸!她对力量的控制,在这种纯粹物理性的搬运上,似乎展现出一种惊人的精确性,与之前那毁灭性的挥击截然不同。
几乎只是一瞬间,他的视线就与通风口齐平。
“停!”他急忙低声道。
赢寂的动作立刻停止,将他稳稳地悬在半空。
钟家鑫的心脏还在为刚才那失重感而狂跳。他深吸一口气,用还能动的左手扒住通风口的边缘,忍着背部与赢寂手臂接触带来的疼痛,艰难地引体向上,同时借助她的托举力,将自己上半身一点点塞进了狭窄的通风管道。
这个过程无比痛苦和狼狈,全身的伤口都在抗议。当他终于大半个人爬进管道,只剩下小腿还耷拉在外面时,几乎已经虚脱。管道内弥漫着更浓重的灰尘和铁锈味,一片漆黑,只有赢寂所说的前方极远处,隐约有一个极其微弱的、针尖般大小的光点。
“好了……你可以……上来了……”他喘着气,对着下方说道。
话音刚落,他就感觉脚踝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握住,然后赢寂如同没有重量般,借力悄无声息地跃起,灵活地钻入了管道,落在他身后,动作轻巧得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通风管道比想象中更加狭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钟家鑫只能用手肘和完好的右腿膝盖艰难地向前爬行,左腿只能拖在后面,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摩擦的疼痛和压抑的喘息。赢寂安静地跟在他后面,她的爬行似乎毫不费力,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黑暗、压抑、窒息。只有两人爬行的窸窣声和钟家鑫沉重的呼吸。时间的概念在这里变得模糊,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前方的光点似乎完全没有变大,希望渺茫得让人绝望。
钟家鑫的体力飞速消耗,意志在剧痛和虚弱中反复挣扎。就在他几乎要再次失去意识时,手腕上的微型环境探测仪突然发出了极其微弱的震动提示——前方的空气成分发生了变化,灰尘密度降低,湿度略微增加。
他精神一振,咬牙继续前进。
又爬行了不知多久,前方的光点终于逐渐清晰、变大。那似乎不是自然光,而是某种稳定的、偏冷色调的人工光源。
终于,他们爬到了管道的尽头。出口被同样锈蚀的格栅封住,光线就是从格栅外透进来的。钟家鑫凑近格栅,向外望去。
外面似乎是一个更大的空间,光线来自墙壁上几盏散发着幽蓝色冷光的应急灯。可以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像是……桌椅?货架?
他尝试推了推格栅,锈蚀得厉害,但似乎没有从外部锁死。他让赢寂稍微后退,然后用尽最后力气,用肩膀猛地撞向格栅!
“哐当!”
锈蚀的合页断裂,格栅向外脱落,掉在下方的地面上,发出巨大的回响。
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虽然依旧带着地下空间特有的陈腐味,但比管道里好了太多。出口下方并不高,大约一米五左右。
钟家鑫率先探出身,观察了一下。下面是一个走廊模样的地方,铺着满是灰尘的地板。似乎没有危险。他先将背包扔下去,然后自己小心翼翼地翻身,忍着伤痛,跳了下去。落地时的冲击依然让他痛彻心扉,差点摔倒。
他稳住身形,立刻举起手枪警戒四周。赢寂也跟着轻盈地跳下,落在他身边,无声无息。
这里像是一条废弃已久的地下设施走廊。墙壁是粗糙的水泥面,部分墙皮已经剥落。幽蓝色的应急灯每隔十几米一盏,提供着勉强视物的照明。空气冰冷,带着浓浓的潮气和尘埃味。走廊两边有一些紧闭的金属门,门牌模糊不清。地上散落着一些杂物和碎片。
看起来不像仍然使用的区域。
钟家鑫稍微松了口气,但警惕并未放松。他示意赢寂跟上,然后沿着走廊,向着有光源的方向缓慢移动。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传得很远。
他们经过几扇门,尝试推开,发现要么锁死,要么后面是堆满废弃物的房间,毫无价值。
就在钟家鑫的体力快要再次耗尽时,走廊到了一个尽头,出现了一扇与众不同的双开防爆金属门。门看起来十分厚重,但其中一扇微微虚掩着,门锁似乎被什么东西破坏过。
门上有一个模糊的标识,依稀能辨认出:“紧急避难所 // 第7维护小队”。
避难所?钟家鑫心中一动。他小心地凑近门缝,向内望去。
里面是一个大约五十平米见方的房间。排列着简单的金属床架(大部分已经空了),几个储物柜,一个简陋的卫生角,甚至还有一个配备了老旧过滤系统的通风口。房间角落里堆着一些板条箱,上面印着早已过期的日期。墙壁上同样有幽蓝色的应急灯,光线比走廊里稍亮一些。最重要的是,房间中央有一张金属桌,上面竟然放着一台老式的、带着厚重阴极射线管屏幕的终端机,屏幕竟然亮着微弱的待机光!
这里有人?还是曾经有人?
他谨慎地推开那扇虚掩的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房间内空旷而寂静,只有空气过滤系统低沉单调的嗡鸣。
确认没有 immediate (立即的)危险后,钟家鑫几乎是拖着身体挪了进去。他首先检查了那些板条箱。大部分是空的,但在一个角落里,他找到了半箱过期的压缩饼干和几瓶密封包装的、标签发黄的水!虽然过期了很久,但在这种环境下,无疑是救命物资!
他还在一个上了锁但被他轻易撬开的储物柜里,找到了一套积满灰尘的旧式应急医疗包,里面的药品虽然基础且可能失效,但绷带、夹板、消毒水等东西正是他急需的!甚至还有一小瓶未开封的军用止痛针剂!
希望!真正的希望!
他顾不上其他,立刻靠在桌边,开始重新处理自己的伤口。他用找到的消毒水清洗伤口,那种刺痛让他几乎咬碎牙齿。他给自己注射了那支宝贵的止痛针,又吞服了几片可能还有效的广谱抗生素。然后用新的、更专业的夹板和绷带,重新固定了左腿和右臂,仔细包扎了胸肋部和背部的伤。虽然条件简陋,但比起在设备间的仓促处理,这次要好了太多。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贪婪地喝了几口水,啃了一点虽然干硬但还能下咽的压缩饼干。
赢寂一直安静地站在门口附近,观察着这个新环境,也观察着钟家鑫忙碌的一切。她的目光偶尔会扫过那些幽蓝色的灯光,扫过那些空荡荡的床铺,最后又落回到钟家鑫身上。
钟家鑫休息了一会儿,感觉体力恢复了一丝,伤口的剧痛在强效止痛剂的作用下也暂时缓和了许多。他的目光投向了房间中央那台亮着待机灯的终端机。
为什么这里会有电力?这台终端还能用吗?里面会不会有什么信息?
他挣扎着挪到终端前。屏幕很老旧,蒙着厚厚的灰。键盘也是老式的机械键盘。他尝试按了几个键。
屏幕亮了起来,显示出一个极其古老的、基于命令行的操作系统登录界面。
System VII // Maintenance Shelter B7 // Offline
Login:_
离线系统。需要登录名和密码。
钟家鑫皱起眉。他尝试了几个常见的默认账户和密码,都显示错误。他又尝试输入“Administrator”、“Root”、“Guest”,甚至“Emergency”,也全部失败。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目光无意中扫过了桌面一角。那里刻着一行很小、很模糊的字迹,似乎是用小刀刻意划上去的:
“Lena & Max were here. Prometheus never dies.” (莉娜和马克斯曾到此一游。普罗米修斯永不消亡。)
Prometheus(普罗米修斯)……这是他曾经参与的那个计划的名字!一种复杂的情愫涌上心头。
他盯着那句话,鬼使神差地,在登录名那里输入了“Lena”,密码尝试输入了“Prometheus”。
Password incorrect.
错误。
他又尝试了“Max”作为登录名,密码还是“Prometheus”。
Password incorrect.
还是错误。
他有些失望,正准备尝试其他组合,目光再次落在那句刻文上。“Prometheus never dies”……他心中一动,尝试将“Prometheus”和“neverdies”连在一起,去掉空格,作为密码输入。
Login: Max
Password: ************
…
Access Granted.
成功了!
屏幕闪烁了一下,跳转到了一个极其简陋的文本式主菜单界面。选项很少:【日志记录】、【系统状态】、【维护备忘录】、【通讯记录(离线)】。
钟家鑫的心脏怦怦直跳。他首先选择了【系统状态】。
[系统状态]
电源:备用核电池(剩余电量 12.7%)
环境控制:正常(低功耗模式)
生命维持:正常
外部连接:中断
最后系统自检:2177/08/09 … (错误:日期无法同步)
2177年?那是大灾变爆发前近十年!这个避难所竟然从那个时候就被废弃并独立运行至今?那块备用核电池的质量真是惊人。
他退出后,又进入了【日志记录】。里面只有寥寥几条记录,最早的一条正是2177年8月9日。
日志条目 #001 // 日期:2177/08/09
我是维护技术员马克斯。外面好像出大事了。所有对外通讯突然中断,主电源跳闸,备用发电机也失效了。幸好避难所的独立电池还能用。我们被命令坚守岗位,但再也没有收到任何指令。和莉娜清点了物资,够我们两个人支撑几个月。希望只是暂时的故障。
日志条目 #002 // 日期:2177/??/??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了。电池时钟好像也出了问题。偶尔能听到外面传来可怕的声响,不像任何已知的机器故障。有几次甚至感觉到剧烈的震动。莉娜很害怕。我们不敢出去。
日志条目 #003 // 日期:错误:无法识别
食物不多了。莉娜病了,一直在咳嗽。我想出去求救,但她不让。她说外面有怪物。怪物?她在胡说什么?
日志条目 #004 // 日期:错误:无法识别
莉娜走了。昨天夜里,她咳着咳着就没了呼吸。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把她……安置在了后面的储藏室。就剩我一个人了。
日志条目 #005 // 最后一条
电池快没电了。灯越来越暗。我好像也出现和莉娜一样的症状了。真可笑,普罗米修斯计划号称要创造新人类,结果我们却像老鼠一样死在地下。永别了。如果有谁看到这个……小心光……它们讨厌光……但也……别太相信光……
日志到此戛然而止。
钟家鑫坐在屏幕前,久久无言。冰冷的文字背后,是一个绝望而孤独的末日缩影。两位早已化为枯骨的维护员,在这被遗忘的角落,静默地见证了灾难最初的爆发。
“小心光……它们讨厌光……但也……别太相信光……” 最后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它们”指的是什么?变异生物?还是别的?
他退出日志,又打开了【维护备忘录】。里面大多是一些枯燥的设备检查记录。但在最后,他发现了一条加密的附件,标题是【给后来者】。加密方式很古老,他轻易就破解了。
附件里没有文字,只有一张低分辨率的黑白扫描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的马克斯和莉娜,穿着旧式的维护员制服,对着镜头笑容灿烂。他们身后,是看起来崭新干净的避难所。而在照片的角落,一个打开的储物柜门内侧,似乎用白色的颜料画着一个模糊的、难以辨认的符号——那符号的形状,隐隐让钟家鑫觉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就在他试图放大看清那个符号时——
“哐当!”
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突然从走廊深处传来!紧接着,是一种沉重的、拖拽着什么东西的摩擦声,正由远及近,朝着避难所的方向而来!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钟家鑫猛地一惊,立刻关闭了终端屏幕,房间瞬间陷入只有应急灯照明的昏暗之中。他抓起手枪,单脚跳起来,紧张地望向那扇虚掩的防爆门。
赢寂也转过了身,面向门口,那双绯红的眼眸在昏暗中微微亮起,身体再次呈现出那种极细微的、本能般的预备姿态。
沉重的拖拽声和摩擦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