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3年9月14日
傍晚 18:03 至 夜晚 22:51
“哐当……滋啦……哐当……”
沉重的、仿佛金属与水泥地面粗暴摩擦的声响，混合着某种令人牙酸的、如同生锈轴承强行转动的刺耳噪音，在空旷死寂的走廊里不紧不慢地回荡着。它并非杂乱无章，而是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稳定的节奏感，由远及近，如同一个耐心的猎手，正一步步丈量着它的猎场，逐渐逼近这间尘封的避难所。
每一声响动，都像重锤般敲打在钟家鑫紧绷的神经上。他背靠着冰冷的金属桌，单腿站立，握着手枪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心里全是冷汗。全身刚刚重新处理过的伤口，似乎也在这未知的威胁带来的压力下，重新开始隐隐作痛，特别是胸口，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沉重的负担和刺痛。
他死死盯着那扇微微虚掩的防爆门，门缝外是走廊里那片更深的、被幽蓝应急灯勉强驱散的昏暗。声音的来源就在那片昏暗的尽头，正在靠近。
是什么？研究所的自动防御机器人？某种未被记录的、游荡在地下的巨型变异生物？还是……更糟糕的东西？
他飞快地扫视了一眼这个小小的避难所。除了进来的那扇门，没有其他出口。通风管道太窄，他不可能再爬一次。这里更像是一个精致的铁棺材。
他的目光落到赢寂身上。少女依旧站在门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专注地倾听着门外的声响。她那头苍白色的长发在幽蓝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绯红的眼眸中光芒流转，比之前似乎更亮了一些。她的身体姿态不再是完全的松弛，也不是之前面对小型怪物时的细微紧绷，而是一种更深的、更内敛的……专注？仿佛她的整个感知系统都在被动地接收和分析着门外传来的信息。
“哐当……滋啦……”
声音更近了。已经非常接近门口。甚至能听到一种低沉的、仿佛从金属腔体内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嗡鸣声夹杂其中。
钟家鑫屏住了呼吸，缓缓举起了手枪，准星牢牢锁定门缝。他的大脑飞速计算着：如果对方破门而入，是第一时间开枪？还是尝试躲闪？赢寂会再次本能地反击吗？那种毁灭性的力量在这个狭小空间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滋啦……砰！”
摩擦声和拖拽声在门外极近处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沉闷的撞击，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靠在了门板上。紧接着，那种低沉的、断断续续的嗡鸣声变得清晰起来，还夹杂着细微的、如同继电器不断开关的“咔哒”声。
然后，一切陷入了停滞。
没有破门。没有进一步的行动。那东西……似乎就停在了门外。隔着这扇并不算绝对可靠的防爆门，与他们无声地对峙着。
这种静止比之前的逼近更让人窒息。钟家鑫的心脏狂跳，汗水沿着额角滑落。他不知道门外那东西在等什么。是在观察？是在准备？还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幽蓝的灯光依旧冰冷地洒落，空气过滤系统低沉单调的嗡鸣成了唯一背景音，反而更加凸显了门后那片死寂的诡异。
五分钟……十分钟……
就在钟家鑫的精神因为高度紧张而开始感到疲惫和恍惚时，门外突然又有了新的动静！
但不是破门声。
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金属摩擦的……“叩击”声？
“叩……叩叩……叩……”
声音很轻，很有规律，似乎是在用某种坚硬的东西，有节奏地、试探性地敲击着门板。听起来甚至不像是攻击，更像是一种……尝试性的接触？或者说，某种古老的、基于敲击的……沟通方式？
钟家鑫愣住了。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下意识地看向赢寂。赢寂也似乎被这规律的敲击声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她微微歪着头，绯红的眼眸中那片深邃的虚无仿佛在缓慢旋转，流露出一丝极其罕见的、近乎“思考”的神采。她甚至无意识地向前迈了极小的一步，更加靠近门扉。
“叩……叩叩……叩……”
敲击声还在继续，固执地重复着那个简单的节奏。
一个疯狂的念头闯入钟家鑫的脑海。马克斯最后的日志……“小心光”……“它们讨厌光”……“但也别太相信光”……还有那张照片上奇怪的符号……以及眼前这似敌非友、试图“沟通”的诡异存在……
难道……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和荒谬感，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决定。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手枪插回枪套。然后，他用左手捡起地上那根之前用作手杖的金属管，犹豫了一下，同样用一种尽量轻的、不会显得太挑衅的力道，对着门板，敲击了三下。
“叩、叩、叩。”
门外的敲击声骤然停止。
死一样的寂静再次降临。
钟家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自己的回应是对是错，是否会招致毁灭性的攻击。
几秒钟后。
“叩叩……叩……叩叩叩。”
门外传来了新的、更复杂一点的节奏。
钟家鑫皱紧眉头，仔细倾听。这节奏……似乎有点耳熟？他努力在记忆库中搜索。忽然，他想起在旧时代的某些资料中看到过，最早的无线电通讯中，似乎使用过一些简单的节奏代码……
他尝试着，再次用金属管，敲出了一段表示“友好”和“求助”的通用旧时代节奏码。
门外的存在再次沉默了片刻。
然后，一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一种极其沙哑、扭曲、仿佛经过严重损坏的扬声器发出的、断断续续的电子合成音：
“识……别……友……好……模……式……”
声音扭曲不清，夹杂着大量的电流杂音，但勉强能分辨出词语。
钟家鑫心中巨震！真的可以沟通？！这门外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是……谁？”钟家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对着门缝问道。
“……守……卫……者……”电子音艰难地回应，“……遗……忘……的……守……卫……者……”
“守卫什么？为什么在这里？”
“……协……议……守……卫……避……难……所……清……除……威……胁……”电子音断断续续，“……能……量……低……线……路……损……坏……记……忆……体……残……缺……”
钟家鑫的大脑飞速运转。听起来，这像是一个古老的、可能从大灾变时期就徘徊在此的自动防御单元？因为能源即将耗尽和系统损坏，行为逻辑出现了错误？它所谓的“清除威胁”和“协议”是什么？它刚才为什么没有直接攻击，而是选择敲击试探？
“我们不是威胁。”钟家鑫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我们是……幸存者。需要帮助。你需要什么？”
“……确……认……非……污……染……体……”电子音发出滋滋的杂音，“……光……谱……扫……描……矛……盾……个……体……存……在……高……能……反……应……与……生……物……特……征……并……存……”
它的扫描显然发现了赢寂的异常！钟家鑫的心瞬间收紧。
“她是我同伴！不是敌人！”他急忙说道，同时下意识地挪动身体，试图更挡住赢寂。
“……协……议……冲……突……”电子音似乎陷入了某种逻辑循环，“……保……护……生……命……信……号……清……除……高……能……威……胁……能……源……不……足……无……法……决……断……”
看来是这个古老机器的核心指令发生了矛盾。一方面要保护避难所内的生命（可能指人类），另一方面又要清除具有高能量反应的威胁（指赢寂）。而它的能源和计算能力，已经不足以处理这种矛盾。
“她的能量受控！不会造成威胁！”钟家鑫试图说服它，尽管他自己都知道这很苍白。
“……需……要……能……源……”电子音突然转换了话题，“……核……心……能……源……低……于……百分之……五……无……法……维……持……基……本……判……断……需……要……补……充……”
能源？钟家鑫一愣。他哪里有什么能源给它补充？他自己的装备都能源匮乏。
等等……核电池？这个避难所的备用核电池还有百分之十二多的电量！马克斯的日志里提到过！
“这个避难所有备用电源！你能连接吗？”钟家鑫立刻问道。
“……接口……兼容……可能……”电子音回应，“……但……外……部……接……入……需……要……物……理……链……接……单……元……受……损……无……法……自……主……移……动……”
它无法自己过来连接。需要有人帮它。
钟家鑫陷入了两难。开门吗？放一个意图不明、逻辑混乱、可能瞬间翻脸攻击赢寂的古老战争机器进来？风险极大。
但不这么做，这个“守卫者”很可能因为能源耗尽而彻底失控，或者启动最后的清除协议，和他们同归于尽。而且，如果能获得它的帮助，哪怕只是暂时的，对他们逃离这个地下迷宫也许至关重要。
赌一把？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这个避难所，扫过那台老旧的终端，扫过马克斯和莉娜留下的痕迹。最后，落在赢寂身上。她依旧看着门的方向，似乎对那扭曲的电子音很感兴趣。
“我如何相信你？”钟家鑫沉声问道。
“……底层……协议……优先……级……保护……人类……生命……”电子音断断续续地重复，“……能源……低于……临界值……协议……可能……失效……逻辑……混乱……建议……尽快……”
这听起来可一点都不让人放心。
但钟家鑫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咬了咬牙。
“我可以帮你连接电源。但你必须保证，不会攻击我和我的同伴。”他对着门外说道，“否则，我宁愿摧毁电源，我们同归于尽。”他 bluff （虚张声势）道，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摧毁那块深埋的核电池。
门外沉默了片刻，只有电流的杂音。
“……接……受……条……件……”电子音最终回应，“……请……打……开……通……道……”
钟家鑫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赢寂，做了一个让她后退的手势。赢寂安静地向后挪了几步。
他单脚跳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开始缓慢地推开那扇沉重的防爆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门外的景象逐渐映入眼帘。
首先看到的，是一对巨大的、已经严重锈蚀和变形的履带式底盘，上面布满了撞击和刮擦的痕迹。底盘上方，是一个臃肿的、覆盖着厚重装甲的躯干，但左侧的装甲已经撕裂，露出里面烧焦的线缆和断裂的液压管。一具原本应该是多管联装的能量武器或发射器，从躯干中部扭曲地垂下，枪管断裂，显然已经报废。而在躯干的右侧，则焊接着一只巨大、粗糙、用来抓握和破坏的机械爪，爪尖磨损严重，刚才的拖拽和摩擦声显然就是它发出的。
最令人心悸的是它的“头部”——那是一个半球形的传感器阵列，原本应该有多重光学和感应镜头，但现在大部分已经破碎或被污垢覆盖，只剩下一个红色的、不断闪烁、焦距似乎有些失准的主光学镜头，正透过门缝，死死地盯住钟家鑫。镜头下方，是一个小小的、布满凹痕的扬声器格栅。
它整体看起来就像是一个被遗忘在战场废墟上数十年、经历了无数摧残后、勉强还能动的金属残骸。一种浓重的、属于时光和毁灭的苍凉感扑面而来。
这就是“遗忘的守卫者”。
它的机械爪微微动了动，发出“咔哒”的声响，似乎想抬起，但又无力地垂下。
“……能……量……极……低……功……能……丧……失……百……分……之……七……十……”电子音从扬声器里传出，比之前更加微弱扭曲，“……电……源……接……口……在……我……背……部……保……护……盖……板……下……”
钟家鑫警惕地盯着它，小心翼翼地侧身挪出门外，来到它的侧面后方。果然，在它厚重装甲的背部，有一个小小的、印着闪电标志的金属盖板。他用匕首撬开盖板，里面是一个标准的老式军用能源接口。
“接口看到了。电源在房间里面，我需要找线。”钟家鑫说道，然后又慢慢挪回房间。他在那些储物柜里翻找，终于找到了一卷足够粗的、看起来还能用的老式输电线，接口竟然匹配。
他将电线一端连接在房间墙壁上一个标注着“备用电源输出”的接口上，另一端则拉出门外，准备连接守卫者。
整个过程，那个巨大的机械残骸都一动不动，只有那颗红色的独眼偶尔闪烁一下，追踪着钟家鑫的动作。
就在钟家鑫即将把接口插入守卫者背部的瞬间，他犹豫了一下，再次抬头看向那颗红色的光学镜头。
“记住你的承诺。”他沉声说道。
“……优……先……级……保……护……人……类……”电子音微弱地重复。
钟家鑫深吸一口气，猛地将接口插了进去！
“嗡——！”
一声低沉的嗡鸣瞬间从守卫者的躯干内部响起！它庞大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各处关节和裂缝中迸射出细小的电火花！那颗红色的光学镜头亮度骤然增加，闪烁频率变得稳定而锐利！
“系……统……检……测……到……外……部……能……源……接……入……”
“初……始……化……系……统……”
“内……存……自……检……错……误……严……重……”
“武……装……系……统……离……线……损……坏……”
“传……感……器……阵……列……多……处……失……效……”
“核心协议加载……优先級：保护人類生命……”
一连串更加清晰、但依旧夹杂杂音的系统提示音从扬声器中传出。它的机械爪尝试着抬起，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但最终只是抬起了几厘米就又无力地垂下。
“……部……分……功……能……恢……复……”守卫者的电子音似乎稳定了一些，虽然依旧沙哑，但不再那么断断续续，“……感……谢……协……助……人……类……”
“你能移动吗？”钟家鑫警惕地问。
“……履……带……系……统……部……分……受……损……可……以……低……速……移……动……但……不……建……议……耗……能……过……高……”守卫者回答，“……请……问……需……要……什……么……协……助……？”
“我们需要离开这里，到达地面。安全的路线。你知道怎么走吗？”钟家鑫立刻问道。
守卫者的红色独眼闪烁了几下，似乎在调取古老的地图数据。
“……地……下……结……构……多……处……改……变……坍……塌……数……据……库……未……更……新……”它缓慢地说道，“……检……测……到……一……条……废……弃……的……物……资……运……输……通……道……通……往……地……表……旧……排……气……口……附……近……路……径……复……杂……需……要……引……导……”
有希望！
“那条通道入口在哪里？还畅通吗？”
“……入……口……位……于……本……区……域……西……侧……末……端……的……仓……库……内……最……后……记……录……显……示……通……道……结……构……完……好……但……无……法……确……认……当……前……状……态……”守卫者回答道，“……建……议……尽……快……前……往……我……的……能……源……无……法……长……时……间……维……持……”
钟家鑫心中迅速权衡。虽然风险依旧存在，但这似乎是目前唯一的出路。
“好。你带路。我们去那个仓库。”他下定决心。
“……明……白……请……跟……随……”守卫者的履带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开始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转向，向着走廊的另一个方向驶去。速度很慢，正好适合钟家鑫单脚跳跃前进。
钟家鑫看了一眼赢寂，示意她跟上。赢寂的目光从那个庞大的机械残骸身上收回，安静地跟在钟家鑫身边。
两人一机，组成了一个怪异而脆弱的同盟，缓缓驶入幽蓝灯光照耀下的、更深的地下迷宫。守卫者庞大的身躯在前方开路，不时发出吱嘎作响的摩擦声和低沉的嗡鸣。
走廊曲折向下，沿途可以看到更多战斗和岁月留下的痕迹——墙壁上的巨大爪痕、凝固的暗黑色污渍、甚至还有一些嵌在墙里的、早已锈蚀的弹头。空气越来越冰冷潮湿。
走了大约十分钟，前方出现了一个相对宽敞的岔路口。守卫者毫无停顿地转向左侧。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嘀——嘀——嘀——！”
一阵尖锐急促的警报声突然从守卫者的躯干内部响起！红色的光学镜头疯狂闪烁！
“……警……报！侦测到高能量生物反应快速接近！方向：正前方！数量：三！判定：高威胁！清除协议尝试启动……失……败……武……装……系……统……离……线……”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时，一阵令人心悸的、如同无数婴儿哭泣混合着金属刮擦的尖啸声，从前方走廊的黑暗中猛地传来！
紧接着，三个速度快得只剩下残影的、散发着惨绿色幽光的、形似扭曲人形却又有着昆虫般节肢的怪物，如同鬼魅般扑了出来！它们的目标直指走在最前面的守卫者！或者说，是守卫者身上刚刚恢复的能源反应！
“小心！”钟家鑫大吼一声，猛地举枪！
但有人比他更快。
一直安静跟随的赢寂，在那尖啸声响起的第一时间，那双绯红的眼眸就骤然亮起！她甚至没有看向扑来的怪物，只是本能般地、对着前方威胁来源的方向，抬起了手——
这一次，不再是轻挥。
而是五指猛地张开，然后瞬间攥紧！
“噗！噗！噗！”
三声极其沉闷的、仿佛空间本身被强行捏爆的声响！
那三只刚刚扑出黑暗、速度快得惊人的怪物，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动作，就在半空中毫无征兆地、彻底爆裂开来！化为三团迅速扩散的、弥漫着恶臭的惨绿色血雾和碎渣！
强大的冲击波甚至将通道墙壁上的灰尘和锈迹都震得簌簌落下！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赢寂缓缓放下手，眼眸中的亮光渐渐消退，恢复成那种深沉的绯红。她微微偏头，看着前方弥漫的绿色血雾，脸上再次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仿佛不明白那些吵闹的东西为什么突然消失了。
钟家鑫举着枪，僵在原地，背后瞬间被冷汗湿透。
前方的守卫者，红色的光学镜头死死地“盯”着赢寂，机身发出一种极其不稳定的、高频率的嗡鸣声，扬声器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充满逻辑冲突的杂音：
“……威……胁……清……除……能……量……反……应……源……确……认……极……度……危……险……清……除……协……议……冲……突……保……护……协……议……冲……突……错……误……错……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