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3年9月15日
上午 07:55 至 下午 14:20
冰冷、粗糙、带着尖锐颗粒感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钟家鑫的意识如同破损的浮标,在痛苦的黑色潮汐中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刺痛,吸入的空气冰冷刺骨,混杂着浓重的辐射尘和金属锈蚀的异味,刺激着他干裂灼痛的喉咙。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扭曲、布满裂缝的水泥天花板,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黑相间的污垢。几缕苍白无力的光线,从墙壁上巨大的裂缝和缺失的窗口投射进来,在布满碎石和尘埃的地面上切割出斑驳的光斑。
他正躺在一个角落里,身下垫着一些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相对平整的碎木板和一块破烂发霉的毯子,隔绝了部分地面的冰冷。但这微不足道的隔绝,无法抵挡那无孔不入的寒意,正丝丝缕缕地渗透进他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
他尝试移动,剧痛立刻如同苏醒的毒蛇,从左腿、右臂、肋骨、背部同时噬咬而来,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呻吟。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后又胡乱组装回去,每一处关节都在尖叫抗议。
强效止痛剂的效果早已过去,此刻剩下的只有赤裸裸的、折磨神经的痛楚。他感觉自己的额头滚烫,喉咙干得冒烟,显然是伤口感染引发了发烧。
冰冷的现实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冲散了刚刚逃出生天的那一丝虚幻喜悦。
他们确实离开了第七研究所那钢铁地狱,但只不过是投入了另一个更加广阔、更加无情、名为“末世”的熔炉。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搜寻着那个苍白色的身影。
赢寂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背对着他,蜷缩在一条巨大的裂缝投下的阴影里。她面向着缺口外那片死寂的废墟世界,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塑。苍白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发梢随着从裂缝灌入的寒风微微飘动。她那身沾满污渍的白色拘束服,在昏沉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
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寒冷,只是沉默地、专注地凝望着外面那片灰黄色的、破败的天地。那双绯红的眼眸中,倒映着断裂的建筑骨架和昏沉的天空,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这里像是一个废弃小型工厂的车间或者仓库的一角,面积不大,早已被洗劫一空,只剩下一些无法搬动的、锈蚀严重的机械残骸和倒塌的货架。墙壁和屋顶有多处破损,根本无法抵御风雨和寒冷,但至少提供了一个相对隐蔽的临时落脚点。
钟家鑫的目光扫过自己身边。他发现那个急救盒和霰弹枪都被赢寂放在了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水壶也在,里面还有小半壶水。
一股微弱的暖流划过心间,但很快被更沉重的忧虑淹没。
他的伤势太重了。感染正在加剧。如果没有有效的抗生素和更好的处理,他很可能撑不过几天。而在这片废墟中,寻找药物和食物的希望渺茫得如同大海捞针。更何况,他们还暴露在无处不在的辐射尘和可能游荡的变异生物威胁之下。
赢寂很强,强得超出理解。但她就像一把没有剑鞘的双刃剑,无法控制,无法预测。她的存在本身,也可能吸引来更可怕的东西。
“咳……咳咳……”一阵无法抑制的咳嗽猛地袭来,牵扯着胸口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咳得几乎喘不过气,口中再次尝到腥甜的味道。
咳嗽声似乎惊动了赢寂。
她缓缓地转过身。那双绯红的眼眸从外面的废墟移开,落在了钟家鑫痛苦扭曲的脸上。
她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站起身,拿起地上的水壶,走到他身边,蹲下身。
她拧开壶盖,依旧是那种略显笨拙却异常小心的动作,将壶口凑近钟家鑫干裂的嘴唇。
冰凉的水流入喉咙,稍微缓解了那灼烧般的干渴。钟家鑫贪婪地吞咽了几小口,然后虚弱地摇了摇头。
赢寂收回水壶,盖好盖子。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继续蹲在他身边,目光落在他因为发烧而潮红的脸上,又看了看他胸口因为咳嗽而再次渗出血迹的绷带。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轻轻触碰了一下他滚烫的额头。
钟家鑫被那冰冷的触感激得微微一颤。
赢寂似乎被他的反应惊动,立刻收回了手指,绯红的眼眸中再次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无措”的神色。她看着自己的指尖,仿佛不明白那温度差意味着什么。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似乎做出了某个决定。
她站起身,走到车间一个相对完好的金属货柜前。她伸出手指,在那厚重冰冷的金属板上轻轻一划——如同热刀切过黄油,金属板悄无声息地被切开一道整齐的缝隙。
她撕下一块大约半米见方、厚度约一厘米的金属板。然后,她拿着这块冰冷的金属板,走回钟家鑫身边。
她再次蹲下,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这块冰冷的金属板,轻轻敷在了钟家鑫滚烫的额头上。
突如其来的冰冷刺激让钟家鑫再次抽搐了一下,但很快,那冰冷的触感确实稍微压制了额头的灼热,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
赢寂观察着他的反应,看到他没有表现出更多的痛苦,似乎认为自己做对了。她就这样,用一只手,稳稳地举着那块冰冷的金属板,贴在他的额头,一动不动。
她的动作依旧带着那种非人的精确和僵硬,没有任何多余的调整,仿佛设定好的机器。但她那双绯红的眼眸,却始终一眨不眨地看着钟家鑫的脸,捕捉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试图理解“发烧”和“冰冷”之间的关系。
钟家鑫看着她那专注却空洞的眼神,看着她举着金属板的那只纤细、苍白、却拥有恐怖力量的手,心中五味杂陈。
她在学习。用她所能理解的、最笨拙最直接的方式,尝试照顾他。
但这远远不够。他需要真正的药品,需要干净的水和食物,需要相对安全的环境来恢复。
他必须行动起来,至少,要给她清晰的指令。
他艰难地抬起还能动的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喉咙,做出吞咽的动作,然后用嘶哑的声音说:“水……需要……更多……干净的水……”
然后他又指了指自己受伤的身体,“药……需要……找药……”
最后,他指了指外面,“食物……找能吃的……”
他尽可能放慢语速,重复了几遍,配合着手势。
赢寂的目光跟随着他的手指和话语,绯红的眼眸中光芒微微流转,似乎在努力解析这些指令的含义。
片刻后,她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表示明白。
她将已经变得温热的金属板从钟家鑫额头拿开,放在一边。然后她站起身,再次走到车间门口,凝望着外面的废墟。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空洞的眺望,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扫描般的审视意味。
她似乎在评估风险,规划路线。
几分钟后,她转过身,走到钟家鑫身边,将那块金属板重新浸入旁边一个积满雨水和灰尘的小坑里(水显然不干净,但能降温),让它重新变得冰冷,然后再次敷在他的额头上。
接着,她拿起那个空了大半的水壶,又看了看钟家鑫,似乎示意自己要去执行“找水”的指令。
钟家鑫忍着痛,点了点头,补充道:“小心……避开……危险……”
赢寂看着他,绯红的眼眸闪烁了一下,再次极其轻微地颔首。然后,她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掠出车间的缺口,身影瞬间消失在废墟的阴影之中。
车间里只剩下钟家鑫一人。
寂静瞬间包裹了他,只剩下寒风穿过裂缝的呜咽声,以及自己沉重而痛苦的呼吸声。
时间缓慢地流逝。额头上金属板的冰冷效果很快消失,灼热感再次袭来。昏沉和虚弱不断试图将他拖入黑暗。他强打着精神,警惕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每一丝风吹草动都让他心惊肉跳。
他担心赢寂。不是担心她的安全,而是担心她遇到其他幸存者会发生什么,担心她力量失控,担心她……一去不回。
各种可怕的念头在他发烧的大脑里翻腾。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就在钟家鑫的焦虑达到顶点时,一道白色的身影如同轻烟般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车间缺口处。
是赢寂。
她手里拿着那个水壶,里面似乎装满了液体。另一只手里,则抓着几株看起来干瘪扭曲、带着灰扑扑颜色的怪异植物根茎,以及一个锈迹斑斑的、印着模糊红十字的小金属盒。
她快步走到钟家鑫身边,将水壶递给他。
钟家鑫接过水壶,谨慎地闻了闻。水带着一股土腥味,但似乎没有明显的污染和异味。他小口喝了一点,稍微缓解了喉咙的灼痛。
赢寂又将那些怪异的植物根茎和那个小金属盒递到他面前。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等待“确认”的意味。
钟家鑫仔细看向那些植物根茎。它们的外形很陌生,显然是末世变异后的品种,但他凭借过去的研究经验,勉强辨认出这似乎是一种具有微弱消炎镇痛效果的变异地衣的根部。虽然效果微弱且可能带有未知毒性,但在这种情况下,聊胜于无。
更让他惊喜的是那个小金属盒!他接过盒子,费力地打开。里面竟然是几板被真空铝箔包裹着的、看起来尚未过期的广谱抗生素药片!还有几支密封完好的注射用止痛剂和一小瓶医用酒精!
这简直是天降甘霖!
“哪里……找到的?”钟家鑫惊喜地问道,声音依旧嘶哑。
赢寂伸手指了指外面,模糊地比划了一个“不远”和“破碎的房子”的手势。
看来是附近某个被掩埋的诊所或者药房的残骸,恰好被她发现了。
“谢谢……太好了……”钟家鑫由衷地说道,立刻取出一片抗生素吞下,又用酒精简单处理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的一处伤口,火辣的刺痛让他龇牙咧嘴,但这痛楚代表着希望。
赢寂看着他用药,似乎再次“明白”自己做对了。她安静地站在一旁。
用了药,喝了点水,钟家鑫感觉稍微好受了一点点,至少精神上振奋了不少。他看向赢寂,发现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外面,似乎在继续执行“寻找食物”的指令。
“等等……”钟家鑫叫住了她。他知道寻找食物风险更大,可能需要离开更远,遭遇变异生物或其他幸存者的概率更高。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捡起地上那把老式泵动式霰弹枪。检查了一下,虽然老旧,但结构完好,弹药也适配。他将霰弹枪和几发子弹递给赢寂。
“拿着……这个……如果……遇到危险……可以用……”他艰难地解释着,虽然知道这东西对她来说可能还不如一块石头有用,但这至少是一种“工具”,或许能让她在必要时,不必直接动用那恐怖的力量。
赢寂低头看了看那把沉重的霰弹枪,又看了看钟家鑫。她似乎理解了“武器”的概念。她伸出手,接过了霰弹枪。她的动作依旧生疏,但握住枪托的手指却异常稳定。
她看了看枪,又看了看钟家鑫,然后再次点了点头,转身再次无声地消失在废墟中。
这一次,钟家鑫的等待更加焦灼。他侧耳倾听着,生怕远处传来枪声或者剧烈的爆炸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的风声似乎变得更加凄厉。
终于,在将近一个小时候,外面传来了一些细微的动静。
但不是赢寂轻盈的脚步声。
而是一种沉重的、拖沓的、伴随着某种湿滑粘稠摩擦声的脚步,正从远处逐渐靠近!同时还夹杂着一种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喘息声!
钟家鑫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不是赢寂!
有什么别的东西被吸引过来了!很可能是被他伤口的气味,或者刚才活动的痕迹吸引来的!
他猛地抓起身旁的手枪,心脏狂跳!他现在这个状态,根本没有任何战斗力!
那沉重的脚步声和喘息声越来越近,似乎已经到了车间外面!浓烈的、如同腐肉般的恶臭随风灌入!
钟家鑫挣扎着试图挪到更隐蔽的角落,但剧痛让他几乎无法移动!
完了!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老式霰弹枪特有的巨大轰鸣,猛地从车间外不远处炸响!
紧接着,是某种生物发出的、痛苦而愤怒的疯狂咆哮和撞击声!
然后,是第二声枪响!“砰!”
第三声!“砰!”
枪声间隔极短,稳定、冷静、毫无犹豫,仿佛一个经验老到的猎手在近距离狩猎大型猎物!
外面的咆哮和撞击声变得更加疯狂和混乱,但很快就夹杂上了垂死的哀鸣和重重倒地的声音!
最后一声枪响过后,一切归于沉寂。
只剩下那浓烈的血腥味和火药味随风飘散。
几分钟后,赢寂那白色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缺口处。
她手里依旧拿着那把泵动式霰弹枪,枪口还冒着缕缕青烟。她苍白的衣服上,溅上了几滴醒目的、暗蓝色的粘稠液体。她的表情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去散了个步,而不是进行了一场血腥的猎杀。
她另一只手里,拖着一条粗壮的、覆盖着硬化角质和脓疮的、属于某种变异生物的肢体——那似乎是可食用的部分。
她走到钟家鑫面前,将那条沉重的变异生物肢体扔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她将霰弹枪也放在一边。
她看了看钟家鑫苍白惊恐的脸,又看了看自己衣服上溅到的蓝色液体,似乎想了想,然后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那蓝色的血迹,举到眼前看了看。
然后,她再次看向钟家鑫,绯红的眼眸中,那片深沉的虚无之下,似乎极快地掠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
类似于“完成任务”般的……
平静?